這個清隽的少年已經快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他的皮膚被生長出的龍族鱗片覆蓋,細細密密的鐵青色堅甲從背部一直蔓延到臉上,曾經修長幹淨,能打出無數精妙操作的勻稱雙手,也被龍血扭曲成了怪物利爪的模樣,他無法再捧起柔軟的花瓣,而不讓爪尖的毒素傷害它們。
可他還記得,自己要給妹妹送花。
這半句支離破碎的話,讓昂熱沉默着收起了自己袖中已經出刃的折刀,他甚至忽然産生了一股想要大笑的沖動。
昂熱回憶起了自己還在劍橋讀書的年月,如果那時春日正好,女生們會穿起漂亮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的白底高跟鞋,她們輕盈地從草坪上經過,帶起陣陣溫柔又和煦的風,而他和梅涅克·卡塞爾就在歎息橋邊曬太陽,假裝捧着本書看詩集,實際上卻偷偷欣賞她們美好的身姿,商量着要不要給哪位女生送一束他們剛向春天讨的野花。
于是昂熱想,一位會在這種時候想到妹妹和花的年輕人,當然不應該死在一個無人問津的陰暗房間裡,身邊還隻有個臭男人能陪他說說話,那太可惜了。
他取下自己胸袋裡裝飾用的紅玫瑰,放在蘇沐秋的心口,替換下那柄刀刃泛着血紅色的折刀。
昂熱本來可以斷言這個人已經必死無疑,這一刻卻突然産生了一個念頭,如果說暴血是用精神手段強行提升血統純度的技術……那麼反向的暴血是可行的嗎?
這個想要給妹妹送花的少年,他可以依靠自己的意志壓制住死侍化的血統嗎?
“這種事情……”姜黎忍不住感歎,“簡直前所未聞。”
“我已經做過太多前人沒做過的事了,畢竟我可是天才啊。”
蘇沐秋因為她的稱贊彎了彎眼睛
“昂熱校長幫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他,盡管那段日子裡我的常态是渾渾噩噩,不過在小部分清醒的時候,校長會悉心教導我嘗試用人類的意志抵抗不穩定龍血帶來的影響……”
“然而……就算是這樣,也是不夠的。”
“姜黎,你對柳橙這個身份很熟悉,關于他的許多傳言甚至都還挂在守夜人讨論區的帖子裡,柳橙擅長設計制造,柳橙一入學就被裝備部要走了,柳橙是他們預定的天才新生……”
姜黎可以從蘇沐秋的臉上讀出他未說出口,于是從眼睛裡盈滿溢出的悲傷。
“但那些都隻是旁人‘聽說’的,如果你真的去詢問與我同屆的那些畢業生,就會發現……其實根本沒有誰認識柳橙這個人,他像是一個幽靈學生,隻存在于系統名單裡,卻沒有和别人一起上過哪怕一節課。”
在她恍然卻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中,他說……
“八年前的九月,我不是以一個新生的身份入學卡塞爾的,我是一個怪物……一個被關押在裝備部旁冰窖裡的怪物。
“姜黎,我差一點就變成死侍了。”
姜黎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回應蘇沐秋,他隻是這麼輕描淡寫地叙述着自己身上發生的苦難,就好像一切都不重要。
“那畢竟是從地獄把我拽回來的龍血,光憑我自己,怎麼可能真的消解掉血統猛然超過極限的後遺症。”
蘇沐秋的神色寬和而平靜,好像在對姜黎說着讓她安心,
“你還記得之前日本分部的那次任務裡,你們得知的「鬼」的概念嗎?”
姜黎輕輕點頭,日本分部那邊會把血統不穩定的混血種稱為「鬼」,一旦被檢測出這樣的基因,「鬼」就不再被認為是他們的同胞,而是會被送去監視起來,因為他們随時可能會暴走,敵我不分地攻擊一切事物。
無需蘇沐秋多言,她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他會說自己被關押在冰窖了。
他成為了「鬼」。
蘇沐秋低下頭,他用手掌捂着自己的眉心好掩飾失态:
“盡管活了下來,但我還是錯過了沐橙的文藝彙演……校長之後給我送來了錄像,我隻能在屏幕裡看着她表演結束後接過那捧有我署名的花,一張化了妝的漂亮臉蛋哭得稀裡嘩啦的醜死了……我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選錯了花束的造型,我應該選小一些的,沐橙是那麼小小的一個,蹲下來還沒椅子高,但是花多沉啊,她這麼溫柔的女孩子,要怎麼才能拿得起它……”
“可我挑花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啊,有我在呢,我怎麼會讓她自己一個人把花帶回去?”
“我的妹妹在哭,我卻根本無法替她拭去那些臉上的淚水,我這個沒用的哥哥隻能在半個地球之外陪她一起掉眼淚。”
姜黎稍微移開了屏幕對着自己的位置,她在鏡頭外也捂上了眼睛,通過深呼吸來調整自己的情緒,她從蘇沐秋的叙述裡體會到了感同身受的悲傷。
“我被帶回了卡塞爾,學院校董那邊因為我的事和校長起了非常大的分歧,他們認為我不該被允許活着,但你也懂校長的鐵腕……”
蘇沐秋擡了擡嘴角,好讓他和姜黎間的氣氛不要那麼沉重,
“最後他們隻能妥協說把我看管起來,不允許我自由出入地下,卻算是默認了我留在這裡。”
“到了卡塞爾之後,因為定期全身換血的治療,我清醒的時間慢慢變多了,而且冰窖和裝備部離得夠近,我學了很多他們的技術和知識,體現出了自己的價值,再後來在校長的擔保下,學院才稍微放松了對我的管制,讓我去參與了一些沒什麼危險的課程。”
“你以前問過我,我的射擊課成績很好,為什麼不跟你去出外勤……現在你知道了,我不是選擇不去當一個執行部專員,姜姜,我沒有選擇。”
“對不起……”姜黎低聲說着抱歉的話。
“這根本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啊,就連出車禍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在對不起什麼。”
蘇沐秋覺得有些好笑,
“嗨,嗨,别傷心啦,看着我姜姜,你知道嗎,其實我該謝謝你才對。”
姜黎茫然地擡眼看向他。
“你們那年從日本分部帶回來的血清提取技術,還記得嗎?”
原來如此,姜黎很快明白了,在東京事件之後,卡塞爾本校與分部間的衆多信息再度開始流通,在兩方的協作下,那種原先從死侍胚胎中提取血清,用以穩定混血種血統的手段也得到了改進,繪梨衣現在不必依靠定期換血也能自由出行同樣要歸功于此。
“我現在已經不具備威脅性,算是被治好了。”
蘇沐秋溫和地笑笑,
“隻是校董方還不願意就這麼放過我……或者說,他們在借着我的事情挑釁校長,我想出學院依然需要經過重重審核和彙報。”
“所以你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沐橙自己還活着……”
他閉上眼睛歎息,
“這件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啊,以前是完全不能,但哪怕是現在,學院對我的态度也非常暧昧,我很難走出卡塞爾的大門。”
“而且……沐橙看到我又會怎麼想呢?她還願意認我這個哥哥嗎?我從她生命裡消失了八年,我錯過了她成長最大,最需要我的那些日子,她在晚上會不會躲到被子裡哭?她在學校有沒有被人欺負?她是不是會恨我丢下她?姜姜,我不是沒有感情的木石,我也是會怕的。”
“你……”
姜黎抿着下唇,她說,“我隻問一件事。”
“什麼?”
“……你想見她嗎?”
“想。”
蘇沐秋的聲音很輕,但他幾乎沒有猶豫。
“好,我來幫你想想辦法。”姜黎這麼說。
他微微怔住:“你能有什麼辦法?”
她已經是自顧不暇了,蘇沐秋哪怕一直在學院裡,也聽說過她和楚子航那邊都遇到了什麼麻煩的情況,她不是恺撒,背後沒有家族撐腰。
“我還不清楚,但辦法總會有的。”姜黎隻是這麼向他做出了承諾,“你知道,我會幫你的。”
“姜姜,你一邊哭一邊說這麼帥的話,真的很沒有說服力啊……”
蘇沐秋無奈地擡手,他輕輕碰着屏幕裡姜黎的臉頰,
“别哭啦,我現在可沒辦法幫你擦眼淚,别總讓我幹這種惹哭女孩子卻不能負責的混賬事情啊。”
但這世界就是這麼操蛋,不是嗎,就像蘇沐橙本該有一個疼愛她的哥哥陪她一起長大,而不是在每年的清明節夜晚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
“柳橙,你已經缺席了妹妹八年的生日,就别再錯過明年的了。”
盡管蘇沐秋在試圖安慰她,可姜黎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有大顆的淚水從她眼眶滾落。
你又喊錯名字啦,蘇沐秋很想這麼提醒姜黎,可最終也隻是歎着氣繼續哄她。
他還能怎麼辦呢?
這是一個會為了他的苦難而流淚的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