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至半山腰就可以看見抱樸道院那與世隔絕的黃牆了,宛若一條遊動的黃龍,探出牆頭臘梅開的正好,暗香浮動。
與杭州的其他廟宇相比,抱樸道院雖遠遠稱不上規模恢宏,不過香火還蠻鼎盛。
“侯爺,就是這了。”道童将人引入月洞門前。
小師妹與方應看找來時,彼此一路無話,各懷心事。
齋堂後廚院裡,朝徹子正彎腰給懶殘大師的徒弟沏姜茶。
布帛包裹住了滾燙的銅壺柄,她倒茶的姿勢行雲流水,可謂賞心悅目,端的是一派方外之人無上優雅氣度。
白巾蓮冠,美目流眄。
丁點看不出她便是坑人的那個。
為了幹活方便,朝徹子特地穿了短一截的舊裙,赤腳采藕,這自然不符合禮法。
方小侯爺的晦暗目光,從她沾泥的腳踝上不經意掠過。
瞬間回味了握在掌心時那細糯如玉的觸感。
這輩子大抵是很難忘懷了。
沒有人留意到方小侯爺此刻的失神。
“師兄,我剛和侯爺去供了燈!道院裡的師傅聽了我名字,說你年年來此隻供我一人,求我順遂喜樂。”這情緒化做眸中水光的漣漪,少女感動道:“師兄,你怎麼從未和我說過。”
“哦?姑娘與方侯爺也供了?祈的什麼?姻緣?”方襲予打斷了正要開口的葉師弟。
“與、與你有什麼幹系!”少女顯然還記着朝徹子上次挑撥離間之仇:“想知道怎麼不先說說你自個供的什麼呢?”
“我?我供的自然是國泰民安。”朝徹子念了句福生無量天尊,歪頭笑她。
少女臉都紅到耳根了。
她未曾想到這道姑格局真竟如此之大,倒顯得自己兒女情長,方才院裡師傅拿來的兩盞俱是粉紅荷花燈,便知侯爺和自己,所求都是姻緣了……
師兄給自己供的那盞燈,雖已輕微褪色,但不難看出原本該是明黃的。
青年猜測師妹怕是與方應看共祈了姻緣,兀生出些萬念俱灰之念。
西湖水冰寒刺骨,不及其滋味萬分之一。
入京那日,無情師兄與方應看雙雙贈師妹馬匹,那時師妹拒了方應看,他以為自己已失良機,直到前段時間方應看輸了匹汗血寶馬,他才知自己錯的離譜。
“有送不出去的寶貝,大可以孝敬我啊。”那道姑神秘微笑。
青年養的小母駒通體雪白,一根雜毛也無,漂亮溫順得緊,若能白得,轉賣必能大賺一筆。
旁的人不懂這是打什麼啞謎。
“你要來何用。”他毫不留情揭這位師姐的短,态度可稱疏離。
隻是這有來有回的,落在其他人眼裡,雙方關系自然是不一般。
葉哀禅的這女徒弟,正是分不清友情、親情、又或者愛情的年紀。所有人都在觀望她的抉擇。有的人看樂子,還有的人利益相關。
氣氛微妙,不再有人挑起話頭,倒是方襲予已經洗完了藕,打算給廚娘送去。
十指浸在冰水裡,已麻到失去知覺,做飯她确實不會,打下手總還力所能及。
誰知才剛擡腳,就被人喚住了。
“女道士怎麼不幫本侯也斟一杯?”方應看輕扣石桌困惑沉吟。
與他通身的矜貴不同,“順淑帝姬”的品質堪稱勤勞樸實,他們聊了多久,她便獨自洗了多久的蓮藕。
“觀您氣燥,姜熱怕是飲不得。”語畢,朝徹子又攤開手掌示意:“如有需要,請自便。”
這道姑就算冷臉擺出副與他完全不熟的高傲樣子。
也改變不了早已和他做過男女間最肮髒的事。
人前仙風道骨,人後嘛……不可說。
她太棘手了,棘手到方應看不得不親自來趟杭州,還得拖上自在門最小的師妹,讓她無法繼續安穩留守京中。
她幾乎是一腳踹廢了彭尖,醫館的大夫說他手下肋骨斷了有三根。
彭尖起初并不将朝徹子放在眼裡,哪怕方應看提醒過他:“會咬人的狗不叫,你見過她放狠話嗎?”
當然沒有。
朝徹子從來都是突然爆起,使人不知道哪裡就惹到了她。不過,彭尖至少能看出來方小侯爺會用狗來比喻女子,就說明大抵也沒存幾分真切愛意。
這樣的人難道不危險嗎?方應看反問。
可她對自己卻出乎意料的容忍。
方侯爺自然會回饋這份包容。不過,得等到她一敗塗地的時候。
她讓自己想起了一個老實人——方巨俠,也就是他總愛苦口婆心講大道理的義父。
方巨俠諄諄善誘,孜孜教誨,順便勸告一向嬌生慣養的方應看,平時不要太挑食揀衣,糙米不吃便棄,舊衣不穿便扔,要知道,這些粗米破衣,仍可喂飽多少貧者,暖和多少寒者,不可奢侈浪費,決不可小看了這些看來破舊的事物,一旦需要的時候,求之還真不可得呢!
聽多了便厭了。
遊走在黑白之間的方應看最終倒向哪邊,完全不由朝徹子決定,因為她并不是那個真善美的化身。
小師妹未選擇方應看,所以他黑了,他本該被打動,從此為一女守身如玉。
而朝徹子救贖不了任何人。
*
臨近黃昏,淡薄的炊煙挨黛瓦浮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