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天,方應看帶回了一面撥浪鼓,他回來時車駕恰好碰見走街串巷的貨郎。
跏坐紅羅帳内,燭光昏暗,年輕公子托着腮,那面撥浪鼓便在他另一隻修長的手裡輕輕轉動。
鼓聲明快跳脫,如他所料,窩在他懷裡的予予果真擡手去夠。
待她拿到時,小侯爺的掌心,亦不容拒絕的落在她腰間,沿肋骨往上揉去……
想着她又盲又不會武功,有侯府護衛把守,定然插翅難逃。
結果仍是出了大事。
方應看以為自己比雷純周到,誰知某天他下朝回來,去尋她溫存,徹底消失的好戲再度上演。
以前他尚且無覺察,但自從短暫得到她後又失去,便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乃至食不甘味。
神通侯府裡獨不能缺一個她。
“找。找不到的話,後果你們清楚。”空蕩蕩的不戒齋少了抹倩影,這斯文公子眼中掠起血腥而殘忍的殺意。
他發現自己竟有了夢魇。
*
楊無邪辦完事,路過藍衫街時撞見一人。
确切的說,是對方冒失趕路撞到了他。
夜班三更,大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昨夜的雨落在青石闆上,沾着幾張不知誰清晨出殡時抛下的白色紙錢。
然而這女子卻不曾帶給他絲毫撞鬼的感覺,盡管對方在他的認知裡就像汴京城裡突然冒出的神秘鬼魅,她這模樣比甜水巷“白牡丹”李師師都生的好,貌美絕倫,沒道理連他都認不出頭緒。
“姑娘。”他扶正了她,手裡的傘亦朝她傾斜:“你是在躲什麼人嗎?”
楊無邪問的直接。
她遲疑片刻,沖這高大男子點了點頭。
說不清什麼心思,也許是不忍放任這樣的美人流落街頭,楊無邪将對方帶回了天泉山,帶到了金風細雨樓,帶進了他所管轄的白樓。
“沒事了,現在你很安全。”楊無邪出聲安慰,将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給她騰地方換掉濕衣。
她這身衣裙面料相當輕盈昂貴,單一匹紗便要花去尋常人家一年的開支,而且還是有錢也難買到的貢紗。
似乎給樓裡帶回了個麻煩,但若能留下她的資料,楊無邪并不後悔。
她套着男子的深色交領袍子推門出來,像衣擺拖地的戰國貴婦。
遠山如黛,楊無邪覺得她的眸子很亮。
所以後來他也沒将她和神通侯府要找的瞎眼孤女聯系在一起。
直到蘇夢枕找上了門。
“聽說無邪你……撿到了方應看的女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方應看反應過來,去掉眼盲這個條件時,有小乞丐坦言自己見過位美人。
“樓主,這完全沒有的事,襲予姑娘可雲英未嫁啊。”
他說着,那美人同時也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蘇夢枕打趣到:“原來就是你惹得小侯爺和我這位病患搶醫生。”
見他咳得像要馬上死掉,她頓時慌神:“抱歉。”
“沒事,這就不賴你。換做我是小侯爺,定然也火急火燎,為姑娘你寸心如狂。”
她其實早在半年前就已模模糊糊能視物,也認出方應看便是當初刺傷她的混蛋,但她卻一直裝作看不見,為的就是能順利出逃。
離奇的是,不久前她腦子裡突然閃出許多武功秘籍、内功心法,她照着偷練了小半年,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越過了神通侯府的防線。
如今她一招一式,已然是力由脊發,蘇夢枕得知,便安排她做了樓裡的護法。
她以異軍突起之勢,迅速在金風細雨樓站穩了腳跟。
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
誰也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能耐,跟在蘇夢枕身邊,美麗得讓雷純心生忌憚。
“金風細雨樓”一度被戲稱為“金風襲予樓”,便可見一斑。
樓裡有的人也喚她襲長侍。
長侍長侍,長侍君前。這個君自然說的是樓主蘇夢枕,她隻為蘇夢枕效力,其它誰的命令都不聽。
然而方應看還是找上了門,在他來之前,楊無邪同她表了白。
“神通侯府那幾年,我被方應看玩壞了身子。”
她生不了孩子,自然不肯禍害楊無邪。
“軍師值得更好的女子。”
其實當初她懷孕了許多回,但她不想要,便偷食了寒涼之物,反複落胎,如此多次後居然不再受孕。
方應看哪裡熟悉女子的癸水規律,未作多想。
雷媚撞見她嚼草根,也隻當她癖好特殊。
事後兩人相互埋怨,險些大打出手。
當時樹大夫一把脈,大驚失色,直言她已再無生育能力。禦醫走後,方應看當時便萬分懊悔的向她認錯,态度至誠。
他說他愛她,哪怕沒有孩子也無所謂。
至那以後,她便是掉了根頭發,小侯爺都要多問兩句。
——她不言不語,自己怎麼能不關心留意呢?
可是,面對一個不願開口說話的女人,就算是方應看也照樣素手無策,難以猜透琢磨對方的心。
對方連題都不曾給他出,他又怎麼找得着正确答案呢?
由此,她才同楊無邪把自己說的格外不堪,但玩壞身子倒也不算子虛烏有。
方應看第一次找上門,也是楊無邪替她見的。
“她欠小侯爺多少兩銀子,無邪替她還。如今襲護法已是金風細雨樓的人,身在江湖,恐怕不能讓侯爺您帶走。”
後來王小石告訴她:“你可差點把咱家軍師的老婆本都給坑沒了。”
她自知當了縮頭烏龜,于是在方應看第二次上門時,派人傳了話。
傳話之人姓伍,名小苔,是不久前樓裡買的婢女:“襲護法說了,小侯爺若想見她,明日來金風細雨樓,身旁不可帶一人。”
“試問小侯爺,敢是不敢?”
方應看擡眸望向高聳的白樓,笑容未改,沉聲道:“為見吾妻,有何不敢。”
說罷,也不再做糾纏,眷戀地看了眼樓頂半開的小窗,縱馬而歸。
入夜,她向衆人提議,不如明天趁着方應看孤立無援,幹脆給他做了,說着便比出個手刀。
王小石卻說:“他是為情而來,為你而來,金風細雨樓絕不可以做出此等小人行徑。”
蘇夢枕也支持王小石:“明日若要動手,也隻能襲護法你一人來,算是情殺。但他若是還手,我們自會幫你。”
第二日,白樓燈火葳蕤,方應看如願見到了她。
此行之前,米有橋便勸阻過他風險太大:“你就不怕真折在那?”
方應看卻心意已決。
就算帶不走他的夫人,單槍匹馬從金風細雨樓裡闖出來的本事,他或許還是有的。
縱觀方小侯爺的成長史。沒什麼是他通過智計無法得逞的,除了雷純。
而她已經是他得到過的女人。
所以,她提出了一場交易。
“我可以把雷大小姐綁來給你。她的價值不僅比我高,又是你的心上人,不劃算嗎侯爺?”
死道友不死貧道。
她瞞着蘇夢枕提出毒計,合作瓜分做空六分半堂,屆時雷純便歸方應看所有。
方應看盯着她微張的檀口,滿腦子都是他的予予聲音真好聽,哪還在乎她說了什麼。
他答應得幹脆果決,一口就應下了,但他的要求是必須先綁來雷純與他成親,将生米煮成熟飯。
可她哪裡知道,方應看早就不惦記雷純了,以前他想要雷純,但現在他隻想要予予。
*
神通侯成親當日,花轎從六分半堂出發,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兩名丫鬟攙着傀儡般似的新娘拜堂,低頭間,喜帕下卻并非六分半堂雷大小姐的臉。
再看,雷純卻是在席上舉杯,柔聲恭賀方小侯爺喜得美嬌娘。
神通侯府從未說過娶的是六分半堂大小姐,那些都是京城裡不知誰傳出的流言,怎麼細雨樓還信以為真了?
誰嫁過來,誰才是他方應看的夫人。
郭東神感慨:“唉~你的予予不僅事業心挺強,還滿肚子壞水呢。”
不過就她這個腦子,居然敢和方應看、雷純玩心眼?
她郭東神夥同雷純,還有早就忌憚她對蘇夢枕衷心的像條狗的白愁飛,一起将她賣給了方應看。
蘇夢枕出門她撐傘。
蘇夢枕吃飯她夾菜。
蘇夢枕睡覺她連被角都要親自掖。
雖然她照顧蘇夢枕的心情,就好比老母親照顧親兒子。
但倘若再不把她賣給方應看做夫人,隻怕六分半堂那位和白愁飛、方應看三人都要集體發瘋。
——雷純受不了她與自己的未婚夫毫無邊際的接觸。
——白愁飛受不了蘇夢枕委以她重任,将權力放給她。
——方小侯爺受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整日待在破白樓裡和其他男人卿卿我我。
誰不滿盡管站出來,神通侯有的是法子将對方的嘴縫起來、舌頭割下來,叫任勞任怨挂牆頭活刮。
拜堂過後,新娘被送入洞房。
方應看仍留在應付賓客,所有人都瞧得出這俊美小侯爺今日心情極好,眼尾眉梢皆帶喜氣。
襲護法自然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藥勁散去,她尋機打暈了蘇樓主的未婚妻,沒讓前來賀宴的雷純順利踏出神通侯府。
然而她剛将自己的嫁衣套在雷純身上,便被抓個正着。
“為何要害純兒。”狄飛驚冷聲質問她。
“為什麼?我倒要問問憑什麼她不用被方應看壓在身下狎戲!憑什麼她不用被鎖在不戒齋裡!”
“憑什麼明明被惦記的是她,受欺負的卻是我!是那些草根浮萍般的婢女!”
“她得嫁給方應看!!她必須得嫁給方應看!那滋味也該讓雷大小姐嘗嘗!”
她執意要讓雷純也嘗嘗自己受過的苦,哪怕雷純無辜。
“……你就是嚎的再兇也無濟于事,襲姑娘。”被狄飛驚護在身後的雷純都有些可憐她了。
腦子清奇到這個份上,大抵是沒救了。
不過方小侯爺的戀情已然滑向深淵,自然有人慢慢折磨他。
雷純望着那聞訊趕來新郎官眼眶通紅,一把将神情癫狂的妻子拉入懷中,緊抱着安撫。
混亂中那美人竟持械,狠心将方應看捅了個對穿。
她咬牙切齒、聲嘶力竭道:“你去死!”
*
神通侯府的洞房鬧劇,還是傳到了方巨俠耳朵裡。
聽聞愛子險些喪命新婚當晚,方巨俠火速趕來汴京為其讨公道,見見他那素未謀面的兒媳。
方應看捂着腹部傷口,急切表态:“她是孩兒的心上人,千錯萬錯都是孩兒的錯!”
見狀,方巨俠倒也不好為難那壞脾氣的兒媳,他去金風細雨樓見了她一面,試圖說和。
出來時反被罵得狗血淋頭,神思恍惚。
“她說的是真的嗎?小看?”方巨俠闆着臉,語氣十分地嚴肅。
“……是,孩兒隻是太喜歡、太想擁有她了,忍不住做錯了事。”他看起來不僅腼腆天真,還讓人覺得格外可憐。
趕來給愛子撐腰的方巨俠,又灰頭土臉的走了。
婢女方應看很早不碰了,連玩弄都沒了興趣。确切的說在襲姑娘出現在神通侯府那天起,他就未曾再禍害過任何女子。
因為他淨逮着襲姑娘禍害了。
她被這公子哥氣到癫狂也是情有可原,她根本不會愛上一個不尊重她的男子。
雷媚擦着額角冷汗:“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他根本就不尊重我,我在他眼裡就是可以随意玩弄的賤命一條。”
方應看當年如何追求雷純,她可都看在眼裡,自然知曉倘若一個男子真心愛一個女子該是怎樣。
“他哪裡是愛我?我是孤女,沒有爹娘撐腰,沒有六分半堂那樣的後台,他就隻敢侮辱我!”
“你自然不會懂,你是他的小夫人,他舍得罵你嗎?他舍得折磨你嗎?他舍得強迫你嗎?你看,你根本沒經曆過這些事對不對!”
“姑奶奶!我跟侯爺可真沒什麼!你要誤會這個,回頭他真敢算計死我!”雷媚求她讨厭方應看就行了,可萬不要連累自己也被讨厭。
雷媚根本不敢告訴她,自己就是那個裡應外合的郭東神,藥倒她的元兇。
這樣的事,雷媚也絕不會幫小侯爺第二次。
雷純都隻敢小心翼翼地婉拒,盡量不傷方應看的自尊臉面,襲護法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與恨意。
此事過後啞巴變炮仗。
傷了有橋集團頭兒的身心,還敢在汴京大搖大擺逛街的也隻有這位襲姑娘。
連米公公都忍不住勸這小公子“天涯何處無芳草”,當真溫柔鄉,英雄冢。
方應看可比這襲姑娘知道的還要手段酷烈,禽獸不如。對她其實已是萬般收着,輕拿輕放。
倘若他不愛,光憑這孤女的所作所為,就足夠被方小侯爺剝皮抽筋挂牆頭一百次,連骨頭都能給她碾成碎渣子。
*
金風細雨樓上下都覺得襲護法烈性,雖有脾氣,但她又不似溫柔嬌氣,平時什麼髒活累活照幹,從不叫苦。
乃至有次出任務受了重傷,被方應看揪準時機,擄回神通侯府修養,導緻樓裡群情激憤,摩拳擦掌要打上侯府将人搶回來。
她在金風細雨樓把自己當牛馬使,就為報蘇夢枕知遇之恩。方應看知道了她如此拼命,恨不得立刻将人搶回府,當那帝姬、宗姬般如珠如寶的養着。
“你也是來要我死的嗎?”
倒在苦痛巷尾,血染石磚,暴雨沖刷着那張驚人美麗的容顔,細流淌過瓊玉般的秀挺鼻梁,灌進嘴裡。
耳邊盡是嘩啦聲,她已看不清接近她的人是誰。
那人長歎一聲,端起她抱在懷裡動作沉穩有力,隻恨馬車回府的路太長,恨禦醫不能即刻飛到身邊。
“怎麼可能教予予死呢。”他将她的手放上自己臉頰,嘶啞地輕聲道:“予予要死,也隻能死在本侯的身上,榻上……”
“斷不會讓你死在這的。”
等她醒來時,已身處不戒齋後花園熟悉的房間中,透過花牖可以看見金綠色尾羽孔雀正在悠閑踱步,雨過天晴,絲綢被面沒有摩擦似的從她肩頭滑落。
傷口被包紮的很整齊。
神通候府裡從來沒準備過她的房間。
這是方應看的卧室。
而方應看本人就在她眼前。
“予予,你想回金風細雨樓,我不攔你。但你的傷口才剛剛止血,還不能亂動。”
“你大可安心留在侯府養傷,我……發誓絕不碰你。”他守在那人榻前,溫聲細語哄着。
“來,乖乖喝藥好不好?”
直到那面色蒼白的美人收起渾身尖刺,低頭輕抿他手中湯匙時,方小侯爺才露出近來第一個不算敷衍虛僞的笑。
彭尖覺得那笑看起來有些心酸,但方應看本人卻尤為滿足。
看來小侯爺的戀愛腦不僅複發,還比過去更嚴重了!
見光足踩在羊絨毯上的絕色美人,久久望着窗外泥塘,方應看便命仆人折了幾支荷花,獻給她賞玩。
不料她搖頭道:“我要那個。”
她指的是蓮蓬。
沒一會兒,仆人們送來的濃綠蓮蓬便堆滿書案。
遞給她一個拿在手裡玩,男子指節分明的手又剝開一個,将蓮子摘去苦芯,遞到那水潤飽滿的唇瓣邊。
但她嫌蓮子沾染了熏香,偏過頭皺眉不肯吃:“臭。”
小侯爺啞然失笑,好脾氣的立刻吩咐人打水進來淨手。
臭?倘若他家侯爺都臭,那汴京就不存在香的男人!
彭尖覺得,襲姑娘就是單純刁難他家侯爺罷了。
前兩天她還在侯爺房間裡吃醬肉包子,那味可比名貴香料熏人得多,小侯爺還不是照樣忍了?
這些讨嫌行為就算換雷純來做,方應看恐怕也隻會認為女神面目全非,當即濾鏡破滅,累感不愛。
“……您何必要踐踏我家侯爺的感情呢?”彭尖終于忍不住,趁着方應看不在問她,但從頭到尾不敢有任何的怨怼不敬。
“我從來沒有過踐踏他的感情。”她望着這個忠心耿耿的侍衛:“我踐踏的,是他這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