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媚早就不是年幼失怙的孩童,内心的哀戚卻還是讓她想要埋頭抛灑熱淚、哭訴一場。
方應看這個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為之膽戰心寒的“魔君”、“煞星”私下給她起了個“阿蚊”的愛稱。
大家知道了便都說他疼她。
可天女站在那兒,閃閃發光、大大方方說自己無意争“正房”寵、面帶微笑譏諷隻有她會當了四十多歲老男人的情婦、又給翩翩美少年做小時,方小侯爺原本對她還算三分欣賞的眼神,暗中轉為微妙的鄙薄。
難道她雷媚就是一團沒有心、不會疼的死肉?
甚至在逼死方巨俠之後,方小侯爺好像有意再推動另一場殺戮,另一個陰謀,也置她于死地。
有時她也會惆怅。
雷媚豈會忘記真正疼她、為她排解惆怅,共飲一壺酒、共賞一夜綿綿春雨,共睡一床熱被窩的人是朝徹子。
無數次,她曾在她的誦經聲中安然入夢。
哪怕她再多給十個男人做情婦,乃至她去做楊無邪的情婦,朝徹子也決計不會嫌她。
……
方應看下達了追擊“朝徹子”的命令。不過此次行動,既沒有帶雷媚,唐非魚亦缺席。
“孩子呢,你也不顧了嗎?”米有橋驚奇他終于放話動手,卻緊接着、陡然聽他咬牙冷笑道:“隻怕早就沒了。”
“很痛嗎?”米有橋皺眉問:“這個時候,你要親自去追她?!長途跋涉,你的心脈……”
方應看悶哼一聲道:“暫時還死不了。”
個中滋味,難以言表。
熟悉他的米公公此時也不再心存僥辛。
一旦碰上朝徹子的事,他們的小侯爺就變得格外沖動、幼稚。
方應看是決意要殺她,但還沒來得及。
沒來得及就代表一切存在轉機。
要知道,這幾個月來,他将朝徹子養在暗室、藥調治寒症的舉動,米公公全看在眼裡。
如今又聽見她有孕,真到那地步,把人找着了,天曉得他還舍不舍得動手?
或許不會呢?八成不會。
他本就對殺朝徹子一事猶豫不決,沒準,他是好不容易才狠下心吧?
*
由于雪寒,汴河的船舶已十分稀少,二三船家穿着臃腫的蓑衣,擺船靠岸。
片刻前,“有橋集團”拉開天羅地網之際,最後一艘客船也已穿過橋洞,離開漕運碼頭出發。
如此三日,客船已駛出京畿,視野逐漸開闊。
蘆花水淺,雲山萬疊。
搖槳的蓑衣橹公來了興緻,立在舟頭唱道:
“山兒矗矗水兒清。
船兒似葉兒輕。
風兒更沒人情。
月兒明。
厮合造、送人行。”
隻聽得一曲結束,趴在船舷的女人便“哇”地一聲,吐了個昏天黑地。
衆人紛紛側目,稍一打量,發現似是個戴鬥笠的年輕少婦。
藍衫青裙,腰系紅縧。
有一側還挂着個撥浪鼓,鼓面上有黑點,竟有些像是……像是人的痣?
“呦!你這是莫不是害喜了吧娘子?”同艙一位熱心腸的大嬸眼尖心細,見她嘔得厲害,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老姜:“咱村中流傳的土法子,犯起惡心難受,你呀就嗅一嗅!”
接過姜,那少婦淡淡地道了聲謝,大概是臉皮薄的緣故,她将頭伏的更低了。
待到子時。
江天風雪夜慢慢,船艙内的鼾聲此起彼伏。
女人以極輕若遊魚穿過人群,找深夜垂釣的老艄公燙了壺酒,掏出一粒烏黑的丸藥送服,便說着要靠岸下船。
此地離“碎雲淵”已不足十裡。
“碎雲淵”是條氤氲着濃霧,什麼也看不清楚的護城河。
白玉般夢幻的“毀諾城”便建于此絕地,鳥飛不入,若要硬攻硬打,就算是調度三萬精兵,也一樣固若金湯。
“毀諾城”中的女弟子,多半都是受過男人背叛的,或是感情上受過挫折的。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急需尋求庇護、脫身的地方,她實在不願低頭承認自己是有“情傷”的女子。
一箭既出,朝徹子未有片刻停留,更無暇一顧結果。
她再沒回頭看過。
腦海中也隻有一個念頭:跑!
在這寒風凜冽,仿佛空寂蒼茫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嚴冬,打點完細軟行囊的朝徹子,深一腳、淺一腳直奔毀諾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