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縣回家後,張錯便如先生吩咐的,和老管家學功夫。
老管家雖年紀大了些,但正如先生所說,功夫有大成,想來年輕時定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要不說這聞人家,玄機果真不小。
這天聞人聽行午覺睡醒,嘴裡叼一塊牡丹酥,抻着懶腰,懶洋洋去院子閑逛,尚沒聞幾下花草香,就聽見遠處傳來了打鬥聲。
他愣了愣,挪步子過去。
聲音是從分院傳來的,老管家正在教張錯功夫。
聞人聽行站在分院門口沒進去,瞧見張錯面前擺了一個靶,張錯正紮着馬步,随老管家教導,往那靶子上打。
張錯平時擱他跟前兒軟乎乎一小糯團,但練功夫時卻毫不含糊,就見他闆着一張小臉,雙目炯炯有神,身闆挺拔穩重,拳拳到勁兒,幹淨利落。
聞人聽行看了會兒,見張錯出了不少汗,後身的衣衫濕透,全貼在他單薄挺直的背上。
聞人聽行擡手招招,喊一聲:“好老頭兒。”
聽見他的聲音,老管家和張錯皆是一頓。張錯轉頭看了聞人聽行一眼,然後很快扭回臉,重新打起拳。
老管家則順着聞人聽行的招呼,往前快走幾步,來到聞人聽行面前:“先生。”
聞人聽行湊近老管家,壓低聲音問:“那靶子,稻草裡包的鐵吧?這才練了多久啊?”
“木靶已經打散了。”老管家說。
聞人聽行很驚訝,看向張錯:“阿錯很有天分?”
“笨倒是不笨,但天分,着實算不上。”老管家歎口氣,“這孩子就是對自己狠。白天練,夜裡也練,練的多,還不怕疼,進步就快些。”
聞人聽行有一陣沒說話,他将視線從張錯身上移回來:“他這麼練下去能行嗎?不會傷到身體吧?”
“這......”老管家有點為難,“這我也不能白天黑夜看着他呀。他自己想練,要不......”
老管家想了想:“要不先生您說說他?”
雖然張錯剛來時老管家沒瞧上他,可這段時間跟着自己練功夫,老管家發現張錯隻是脾氣硬罷了。張錯有耐勁兒,肯吃苦,待先生也極感恩,況且又是個孩子,他自然對張錯生出了心疼。
聞人聽行也挺心疼的。
不過......
不知道是不是聞人聽行的錯覺,他感覺,張錯最近好像在和他鬧别扭。
倒也稱不上吧。張錯還是很聽話,老老實實,乖巧可人。隻是聞人聽行一連好多天都沒能拐張錯進自己屋裡睡,還有張錯那種孩子氣的笑,聞人聽行也沒再見着了。
聞人聽行心下琢磨過,曉得張錯人不大,但心思深,大概是自己不讓他學巫的事,他雖不說,可心裡仍硌在那兒......
聞人聽行歎了口氣,頭一回沒有睬張錯的事情。他轉身要走,剛邁出一步還是頓住了腳。
轉回身,他對老管家交代:“等會兒你拉着他,去找曉眠,讓曉眠給他處理一下身上的傷,成天這麼練,磕磕碰碰肯定不少。”
“是。”老管家應道。
聞人聽行又多看了眼張錯,嘴唇微微翕動,但始終沒有再多說多做,真的轉身走了。
那頭張錯一拳一拳怼在鐵靶子上,注意力卻并不集中,若是凝神聽他的拳聲就知道,他這會兒心思有點散——他在注意先生。
張錯的餘光不由自主往先生那處瞄,直到先生轉身走人,張錯心頭蓦得一空,拳頭頓了下。
“行了,先别打了。”老管家朝張錯走過來。
張錯望向先生離開的方向,眼睛隻堪堪抓住先生一縷衣角。一縷衣角而已,很快便脫離視線。
“休息會兒吧。雖說基本功要打好,但你還小,還在長身體,總這麼練,對你不好。”老管家說。
他拉過張錯的手,皺起眉頭。張錯骨節處幾塊皮肉外翻,手臂上也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淤青。
“明天還是給你重新立一個木靶子。”老管家說,“你去隔壁偏院找大小姐,讓她幫你處理一下傷。”
張錯不說話,漆黑的眼睛盯着老管家。
老管家順手拍了下他腦袋:“是先生說的。”
明眼可見的,一點也不誇張,老管家真的在張錯那雙沉默的黑眼睛裡看出了點生動的意思。
少年眼波微顫,象征着鮮活的歡喜。
——阿錯是真的很喜歡先生啊。
“去吧。”老管家笑了,又揉了下張錯腦袋。
“是。”張錯應下,轉身往聞人曉眠那處去。
聞人曉眠的偏院很近,從她那兒再繞一條林蔭小路就是先生的住處,張錯十分熟悉。
他沒多久就跑來聞人曉眠院門口,趕巧日光正好,曉眠手裡端着一盞清茶,一邊抿着,一邊擺弄院裡的醉海棠。
聽到門口動靜,曉眠扭過臉,一眼看到張錯:“阿錯?你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先生說,讓我找、大小姐,治傷。”張錯說。
聞人曉眠上下打量他,眉頭皺起:“跟老管家練功夫作的吧?你可真成,都不知道疼嗎?”
她幾步上前,拎張錯進屋,把手中清茶放下,二話不說先給人按椅子上:“衣服脫了。”
“......”張錯沒動喚。
聞人曉眠挑起一邊眉毛,想了想:“不是先生讓你來找我治的嗎?”
張錯一聽這話,果然老實了,他将上衣脫下來,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立馬暴露。
聞人曉眠無奈:“你也太拼命了吧......”
她找出藥水,沾滿手心,在張錯胳膊上揉搓:“練功夫這種事,欲速則不達,胖子不是一天吃下來的,老管家沒和你說嗎?”
聞人曉眠的牢騷病又犯上,忍不住多叨谇兩句:“你自己不知道疼,也不怕先生心疼?他那麼寵你,看你把自己作成這樣,肯定會不高興的。”
張錯的腦袋耷下去,眉頭緩緩擰起來。
聞人曉眠:“......”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聞人曉眠熟知張錯秉性。這就是個除了先生,旁的全不進眼的貨。
他對着先生要多好揉搓就多好揉搓,但攤上别人,一貫闆張臉,小小年紀苦大仇深,要不是長得好看,任誰都不樂意瞧他。
但像這樣,提到先生還苦大仇深的時候,倒挺稀罕。
聞人曉眠有點意外,她放下手裡的藥水:“怎麼了?先生罵你了?”
張錯搖搖頭。
“我就知道他不能舍得。”聞人曉眠覺得好玩,故意多逗逗這鋸嘴兒葫蘆,“那是怎麼了?難不成,是你和先生鬧别扭了?”
“哎呀說啊!”聞人曉眠攮了張錯一下,“快點說。”
“瞧瞧你。”她憋笑,“我跟先生生活久了,雖然不敢完全保證,但他的毛病我幾乎全知道,有時候他想什麼我也能猜個幾分,你要是有什麼想不開的,問我最合适了。”
她又緊跟着保證:“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張錯看着她,嘴唇微微動了下,還真想問了。——他快憋死了。
于是,他就問了:“我隻是、不明白。”
張錯磕磕絆絆地,可能說得還有些不好意思:“先生、為什麼、不讓、不讓我、學巫術?”
張錯:“我問過、老管家。他說,巫并不是、不能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