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聽行緩了兩口氣,接過酒囊,仰頭悶了一口。
酒囊裡放的不是酒水,而是藥水。剛一打開,就溢出一股難聞的苦腥味。
聞人聽行皺起眉頭,把酒囊還給聞人曉眠:“神農族這兌的什麼玩意,也太難喝了。”
“沒辦法啊,這對你身體好,不然你精力撐不住。”聞人曉眠臉色也不太好,她毫不客氣,上手扒開聞人聽行的衣服。
聞人聽行胸口那刑火印還滾燙,血紅色的火印火光流動,真的在灼燒一般。
聞人曉眠給聞人聽行的衣襟拉上,癟了癟嘴,小聲說:“祈福這種事,真不是什麼好事。”
“别胡說八道。”聞人聽行聲音冷下來。
“......”聞人曉眠抽了抽鼻子,有點酸。
祛穢也就罷了。但祈福,是巫族上等的巫術之一,巫主通達天地,要向天神讨來福澤,庇佑一方土地。
紅衣火羽,靈劍遊鳳,都是巫族上古傳下來的東西,代代巫主以火鳳舞祈福,耗生命之力,為人世降祥。
尤其這亂世紛争,貧苦潦倒,土地受晦氣侵染的多,祈福就必不可少。若是換個太平盛世,倒還能好說一些。
文水村的情況算不上多差,但也着實好不到哪去。曾經因為疫病,許多村民死去,人家支離破碎,哀恨怨念于大地紮根而生,為此地祛穢祈福并非易事。
聞人聽行這一趟下來,其實相當夠嗆。他聽得出聞人曉眠難過,但真沒心力安撫。
聞人聽行閉了閉眼,再睜眼,視線還是晃:“以後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
“......知道了。”聞人曉眠自覺失言,低低地應。
她擦了擦眼睛:“你今天帶阿錯過來,是不是有點莽撞了?”
聞人曉眠:“你說過不想阿錯參與到這些事情裡。再說火鳳攝魂,阿錯沒有習過巫術......”
“沒關系。”聞人聽行低聲說,“我試過阿錯的根骨,他靈台很幹淨,沒有什麼妄念雜想,不會被影響。”
聞人聽行短暫地笑了下:“我也不想帶他來的。可他這小半月圍着我轉得格外殷勤,還能為了什麼?”
聞人聽行:“前幾次出門沒帶他,連續幾個月他都不高興,我哄他太費勁了......”
聞人曉眠垂下眼:“你明明就是看不得他不高興......”
聞人聽行又笑了:“誰說不是呢。那個祖宗,一點不高興我就舍不得。”
聞人聽行:“放心吧。祈福求福澤,阿錯心無惡念,沾了福氣是好事,對他有利無害。而且我早讓老管家帶他去村子裡了,他不會發現......”
聞人聽行的話突然停頓,他身子猛地打晃,竟要倒下!
“先生!”
“先生!”
兩聲“先生”幾乎疊在一起,沒有幾分偏差。
聞人曉眠和張錯一人拽着聞人聽行一隻胳膊。
“......”聞人曉眠幹瞪張錯,“不是,你屬貓的?走路沒聲兒?”
聞人曉眠繼續瞪眼:“不對,你從哪鑽出來的?”
張錯臉色很沉,他把聞人聽行往自己懷裡拉近點,将人扶穩當:“從後頭、樹上、跳下來的。”
“什......”聞人曉眠扭臉一看,他們身後的确還有一棵大樹,栽在山坡高處。
“你從山上跑下來的?”聞人曉眠驚訝地問。
“山上、樹林密。”張錯硬邦邦地說。
聞人曉眠:“......”
張錯回來這麼快,八成是從山間的樹林裡穿過來的。山林的确密,石壁間還有野生的藤條。張錯從老管家那學了一身功夫,不說飛檐走壁,跑穿個林子不在話下。
聞人曉眠:“......那......”
張錯沒再說話,他另隻手攬過聞人聽行的腰,轉頭就将人扶進了馬車。
聞人曉眠:“......”
她低低歎了口氣。
。
聞人聽行沒暈,他就是有點恍惚,身體使不上勁兒,張錯扶着他回馬車,他靠在張錯身上緩了一會兒,呼吸很快平緩。
聞人聽行沒睜眼,眉頭先緊起來:“不是讓你師父帶你去村裡幫忙?你怎麼回來了?”
“......不、不知道。”張錯咬了咬唇,“突然、想回。”
他魂不守舍地被老管家拉走,走了沒二百米,忽然像被冷水兜頭激了一把,立馬回身往山上跑。
老管家在後面喊了他好幾聲張錯都沒理,也不知道老管家追沒追他。
追了估計也沒轍。張錯年輕體力好,腿腳快,跑得又是山林,上樹攀岩的,老管家再利落年紀也大了,更别提為了替聞人聽行守陣,身上還背着他那隻朱雀筆,怎麼都不方便。
“不聽話。”聞人聽行歎了口氣。
張錯垂下眼睫,蓋住眼中情緒,沉聲問:“先生、怎麼樣?”
“沒事。”聞人聽行隻能說,“祈福比較耗精力罷了。”
“......嗯。”張錯扶着他,讓他靠到馬車上。
聞人聽行始終沒有睜眼睛,張錯也沒再說話,安靜地陪他休息。
聞人聽行的呼吸越來越緩,他微微側着頭,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先生?”張錯輕輕喚了他一聲。
聞人聽行沒反應。
睡着了啊。
幾縷碎發垂在聞人聽行臉頰上,張錯猶豫片刻,上前伸手輕緩地将碎發撥開。
聞人聽行臉色緩和不少,才這麼一會兒功夫,他臉上就已經看不出疲憊脆弱,好像剛才站都站不穩的人不是他一樣。
張錯的目光從聞人聽行額頭開始往下移,眉毛、眼睛、鼻梁、嘴。
他的視線定在那淡紅的嘴唇上。
巫,真的不是什麼好事情。
張錯這樣想。
如果先生不是巫主,那很多罪,他根本不必遭。剛才,他一定很難受。
張錯抿了抿唇,清楚感覺到胸口一陣發悶,同時又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什麼。
缺了......
先生剛才是想避開他。先生為他好。他不讓他學巫,他就不能真正陪在他身邊。
他比不過老管家,更比不過聞人曉眠。
他總是個孩子,被先生庇護,依靠先生活命。
張錯眼底一片黯。
他愈發胡思亂想。
想到最後,想着——先生的嘴唇很好看,像花瓣。
最後的最後,他又想——你能不能讓我離你再近一點?
真不甘心。
于是,張錯像被邪祟附體似地往前靠,靠着靠着,就側過頭,嘴唇在聞人聽行嘴角碰了一下。
輕描淡寫,蜻蜓點水。
張錯一點一點坐直腰闆。他慢慢捂住自己的嘴,體會着一身安靜皮囊下的四分五裂。骨骼似乎在一節一節崩塌,一塊一塊碎成渣滓,心肝脾肺接連動蕩颠簸,在橫沖直撞。
如是他一個人,經曆一場奪命的亂世。
少年人,兵荒馬亂。
魂飛魄散了罷。
張錯恍惚着下了車,風一吹,渾身一哆嗦,才發現冷汗已經浸透衣服。
“先生怎麼樣?”聞人曉眠看他出來,立馬湊上去問。
“睡、睡、睡着了。”張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聞人曉眠:“那我們等等,等村裡事情辦完,老管家過來,再一起走……”
馬車内,聞人聽行還靠在原處。他頭背着車門偏過,之前被張錯撥開的碎發又散下來,遮住他半張臉。
他雙目緊閉,呼吸平穩悠長,隻有一隻垂在腿上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隐約地,主人可能在做什麼慌亂細小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