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執掌各方國事,同議隻在每月初一十五大朝會上,這樣把人叫全關門議事并不常見。
又過半個時辰裡面才見叫,傳太子觐見。
坐在殿上的嘉和帝見風宿恒進門,行禮、跪拜,禮儀規整,找不到一絲錯處,心情很是複雜。
若活在民間,他必将這個兒子吊起來打,用撣子狠狠抽,你認不認錯認不認錯?還跑不跑跑不跑了?
可低頭看,下面跪着的人早不是當年和他猛吵猛鬧的意氣少年。除了攔在殿外跪一跪給個下馬威,真是拿他一點辦法沒有——長子入了神宮,三子沒了,除去這個,他還能把皇位傳給誰?
太子消失的第一年,他一口氣堵在胸口,天天和皇後吵,看看你生的好兒子!
太子消失的第二年,要不要派人出去找找?——半夜起的心思,又無數次按滅在太陽升起時大盛的金光裡——他怎麼可以昏頭違背祖制?權當不孝子死外面了。
太子消失的第三年,是不是真死外面了?死了還是活着?神識沒感應,那就是活着,可活着為何不回……焦慮周而複始。
太子消失的第四年……他無暇他顧,因為皇後死了!
直到此刻,嘉和帝才驚覺自己沒在做夢。
以為一輩子見不到的次子,正端端正正跪在殿中。
瞧身形陌生得很,再細看,長相又哪裡陌生?
長子像娘,次子像爹,這豎子眉峰犀利,雙目英氣,若非長得像他,怎會如此契合自己心目中頂天立地一國之君的神武模樣?
大神官輕咳,打破殿上沉寂,提醒久不開口的皇帝。嘉和帝微擡下巴,示意大神官直接問。
大神官對下面款款道:“殿下在外四年,可讓陛下好生擔心……”
嘉和帝輕咳。
大神官改口:“當年殿下一走了之,讓皇後娘娘操碎了心,不知這幾年,殿下去了哪裡?”
風宿恒躬身一拜,朗聲道:“回禀大神官,這些年孤沙漠走過,高山爬過,本想五湖四海看遍,可外間廣闊,豈是幾年走得完的。”
九卿嘩然,聽太子之意,大容根本不是天下中心?大容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大容百年出結界唯一人,殿下特立獨行得很啊。”大神官挑眉:“您回來,阖宮高興,但您帶回一個外人?”
皇帝沒開口讓人起,太子隻好跪着。
風宿恒坦然跪在大殿上,跪在一衆無聲判研和譴責的目光中,不見半分局促,娓娓道來:“和山遙出結界時什麼都不懂,被人打劫……”
“打劫?”
“就是一群人占山為王,專問路人收錢,不給錢就砍人。”風宿恒微笑:“大容當然沒有這種人,外面多得很。我們行李被搶,幸得星流搭救。他是辛豐派少幫主,一路幫襯。孤敬他為人,坦誠相待,四年裡結伴遊曆。這次自作主張,就想帶他回來看看。”
一群人不知不覺伸長脖子。
聽聽,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外面果然遍地是鬼,動不動就要被砍。
司文反應過來:“殿下是說,結界外無鬼,都是人?”
“過去孤也以為外面遍地是鬼,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這句“真是可笑”,把殿上所有人都簍進去了,但并非所有人都覺得太子在惡意嘲諷,他的語氣是如此讓人舒服,有一種過來人的理解和寬容。
但大神官還是撿着他話中漏洞捅:“殿下那時也入大道之境了,怎會輕易遭欺?”
修行之人剛習得法術,入第一境,稱為“大道”。
“大容人心向善,民間無偷盜,朝堂無掌刑,但外面并非如此。”風宿恒微歎:“有法術傍身固然好,哪敵得過人心魍魉,腌臜手段。”
“聽聽,太子殿下說的不是鬼,又是什麼?”大神官闆着臉環視衆人。
待九卿在逼視下紛紛低頭,大神官才繼續發問:“皇崖山結界護國百年,别說外人,蟲豸都飛不進來,這戦星流又是怎麼通過結界進的大容?”
風宿恒不答反問:“城門口,大神官一眼認出星流并非大容人,怎麼瞧出來的?”
“殿下糊塗了?”大神官道:“一旦有人闖結界,護神大殿的黑曜石便會嗡鳴預警。那日本宮恰在殿中,見你三人快馬而來,因此得知。”
“原來如此。”風宿恒像這才想起這茬,一哂,謙遜道:“孤不過釋了個自創的法術,與星流共享神識,同他一起走進來的。”
此話一出,殿上一片死寂。
有人面上釋然——還能這麼使?也對!結界認的是神識,若有大容人共享神識,結界自會放行。
也有的頗現驚訝——殿下瘋啦?共享神識好比敞開命門,看來殿下和那姓戦的,交情不一般啊!
還有的,甚至帶着自認合理的自我安慰——大容隻有皇族才能修習法術,瞧瞧全大容懂法術的四人全在殿中,這四個又是最不會亂來的。不對,已經出了一個亂來的!若太子以後再用此招,豈非阿貓阿狗都能帶進來?想多了想多了,太子是要繼承大統的,又怎會危害大容?
隻有穩坐殿上的嘉和帝和洛塵對視一眼,想的完全不是這些。
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