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螢蕊宮,一進屋藍心便哭着迎上來:“姑娘!”
和藍心相識不過幾日,栖真很為沈蘭珍不值,桌邊坐下直直看進她的眼:“你早知道了吧?”
藍心噗通一跪,哽咽道:“姑娘恕罪,是大神官叫奴婢這麼說,奴婢不敢忤逆大神官的意思啊!”
“便诓着我兩三日便回?”栖真責問:“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是暖宮?”
“知、知道……是一種九部相才得的殊榮。”
栖真憤慨,好個一去不回的殊榮!若非今日靠自己努力争來一番際遇,此刻她都被釘在棺材裡了。
拿起桌上茶壺,連着三杯冷水下肚才平息一腔怒火,右手大拇指掐上左手虎口。
小包子曾問她這是掐什麼,她說這是合谷穴,降血壓、鎮神經,每當需要思考,她總會下意識掐一掐。
“先起來。”栖真語氣平靜下來:“把大神官如何找的你原原本本說來,别漏一個細節。”
藍心擦幹淚,起身道:“姑娘摔跤昏迷那日,大神官派人來問過您,後來姑娘醒來哭靈堂,大神官便差人喚奴婢去神宮,問我姑娘這是怎麼了。”
“你怎麼回?”
“我說姑娘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還、還變了個人似的。”
栖真眼皮一跳。
“大神官說,不管姑娘變成什麼樣,隻讓我順着姑娘的意思回,您問什麼我就回什麼。大神官還說,既然您什麼都不記得,反倒是樁好事,就能順順利利去皇陵。”
藍心越說越小聲,到最後幾乎不敢看栖真眼睛。
栖真心裡呵一聲,她套那麼多話,以為人家不起疑,誰知不過是有目的地遷就。
她自嘲地猛掐一把合谷。
果然,無論哪個世界都沒有真正的新手副本。
好在至此也不是一無所獲,栖真把嗅到的敞開來求證:“大神官不是第一次傳喚你吧,以前又為何事?”
藍心驚訝地看着她,在栖真逼視下,經久藏匿的話和眼淚一起飚出:“姑娘,我真不是有意的,但大神官…忌憚您啊!”
“以前、以前我就覺得洛塵神官看您的眼神不對勁,我也說不好,自從那次他在湖邊救了您,就開始不一樣了。像神官長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去爬樹?去年您采白果碰到他,他不僅爬了樹,采的果子比您還多。還好那日大神官不在宮裡。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大神官總會知道的!後來他果然知道了,就找我去問話,他讓我盯着您,說還發現您和神官長私相授受,一定要告訴他。”
“神官長向來持正嚴謹,可他隻要流露出那麼一點點意思,都是要害死您!他是入了神宮的人,守着戒律契,這輩子不能婚娶,将來繼承神位便是神宮之主。他要破了戒,就是對神明大不敬,是要遭戒律契反噬的。”
“我發誓……我從來沒去大神官面前嚼過舌根,我知道姑娘什麼都不說,心裡清楚得很。但藍心是真害怕,怕姑娘清楚的不是地方!否則您為何偷偷藏着那方錦帕呢?您采果子劃傷手,神官長拿錦帕給您包紮,您說洗幹淨就還他,可您還了嗎?那帕子還在匣子裡藏着呢。”
栖真愣了許久呼出口氣,看了眼包紗布的手。
難怪那頓打呀!
冰山下果然好多隐情。
…………
栖真一晚輾轉反側,隔日晨起,躊躇到巳時又去一趟太子殿。
門人道太子辰時離殿,栖真之後又去幾次,門口都說不在。
暖宮那日投出去的色子都是六六六,便讓她生出天大希望,夢裡都是再次抱住小包子的喜悅。沒想到接下來兩日一無所獲,那位太子殿下滑不留手,連色子都給搶走。
人遇到大風浪還可盡力破局,最怕漫長等待消耗人心。栖真度日如年,越等越心焦。
她終日眺望皇崖山方向,被無端生出的幻想折磨,到這日再也等不下去。
旁人說隻有皇族才能上山,她不能局限道聽途說。封印什麼樣,山上的結界碰到又會如何…但凡驗證一個細節,都是對事情的推進。
為将來考慮,近日栖真佯裝介意,晚上不再讓藍心近身伺候。這日天色暗後推說疲累早睡,緊閉房門,跨着籃子偷溜出螢蕊宮,憑記憶一路向北。
幾日裡在宮闱進進出出,栖真時刻留心,倒也發現一樁奇事。
這大容皇宮,白日各宮門口還有值守,到夜晚居然守衛皆無。
一路冷冷清清,殿宇飛檐若黑暗猛獸,若非偶遇幾個提燈的宮人,真像走在一座黑影瞳瞳的鬼城。
世上怎麼會有防守如此懈怠的皇宮?
之前套藍心話,栖真才知那些宮門前站的都是接客通傳的侍從,宮裡戌時後,幾乎無人會出自己住所,自然阖宮無需派人站崗值守。
栖真為此感到很驚訝。
雖來此間不久,但她能體察出這座宮廷表現出的各種隐形矛盾。
大容人内心充滿對神明的敬仰,言談舉止溫文爾雅。松懈的防務看似散漫,實則是骨子裡高度的自律和安分守己。
在這樣一個宮廷待久,似乎人性惡的一面都不會翻出水面成為被人注意的問題,犯禁、偷盜之類的事在此更是不見蹤影。
但問題是,這裡的人真地全心向善嗎?
那她遭受的罰跪、鞭打、差點赴死,又從何緣起?
栖真不了解大容,卻時常折服于人性。
隻要是人,便沒有無對立面的善。大容又是如何做到把人性包容在全然向善而不設防的機制中,還能維持平衡的呢?
若非眼下有事迫在眉睫,栖真倒想一探究竟。
一個時辰後,天色徹底暗下,隻餘天上彎月。
栖真獨自走在阒無人聲的宮闱,原本還好辨識的道路已然模糊不清,所有白日裡的焦慮被成倍放大。
她敢夜探,便是料到這種情形,即使心裡承受巨大壓力也不敢打火,任上次走過的宮道像遊戲地圖一樣在腦中展開。
有人說男人靠方位辨識方向,女人靠地标物。
栖真不是!
她靠直覺。
隻要走過的路,她就有信心一鍵複制。
到了上次藍心出示過腰牌的那道宮門處,三三兩兩的守衛正要撤下,栖真隐蔽在樹叢裡,覺得袖中從藍心那兒偷來的腰牌可能用不上了。
一直站到一衆燈籠遠去,她才快速閃進宮門。
門後便是煙冷爐香園。
森森衫林萬籁俱寂,偶爾幾聲夜枭啼鳴讓人膽戰心驚。栖真不敢走大道,隻沿着大道方向在林中穿行。
遙遙見林子盡頭拔地而起的宮牆時,發現門口還有宮人駐守。她估了下時間,知道自己腳程快,現下還不夠晚,于是在林中悄無聲息地坐下。
她必須耐心等待。
栖真在林中蟄伏很久,說真的,同樣是等待,她喜歡目标明确,伺機而動——比如現在;而厭惡被人晾在一邊——比如太子給予她的“被動”。
白日心情喧嚣,此刻在烏漆嘛黑的樹林裡,她倒能冷靜下來好好思考。
但凡求不動人辦事,無非兩種:要麼事不夠重要,要麼人不夠重要。
她求太子之事,關乎其弟安危,所以不會是第一種,那問題必然出在求的人身上。再怎麼匪夷所思的事,換皇帝或大神官來說試試,太子會不重視?
栖真歎了口氣,還是她太過人微言輕了。
當務之急,得摸清這位太子殿下的路數,想辦法在他身上施加影響。
可這位太子殿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栖真腦裡不由浮現出一張器宇不凡的臉,明明雙眉斜飛入鬓,跋扈的傲意卻被下面一雙眼睛鎖住。
笑起來,那眼可醉春風十裡,但她覺得都是表面。春風一過,他定定看着你,你心亂神迷,他泰山不動,下面可深得很呢。
像太子這般身量和感覺的異性,素來是栖真避之不及的類型,但現下真叫沒辦法,内心再想逃避,她都不得不緊緊貼上去。
此地侍從大概是整個皇宮最後撤走的一批,栖真等了半個多時辰才悄然起身,找到上次爬過的白果樹,從籃子夾層中取出用扯下的床單做成的細長繩索。
爬上樹,将繩索綁住結實的樹枝,栖真縱身一躍,從樹杈跳到宮牆上。
沈蘭珍身型小,分量輕,這一躍沒發出多大聲音。
一上牆頭,栖真反身抓住繩子滑下去。
上次在樹上那會兒不是白坐的,她早把牆後情況摸清。正中是護神大殿,殿後房舍若幹,東西兩翼各有一座配殿。在大殿與右配殿間蜿蜒着一條上山小道,想必是通往皇崖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