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宿恒這兩天頭疼得很。
嘉和帝時不時把他叫去,一談就是好幾個時辰。
剛開始老皇帝總端着為父的威嚴,揪着他當年私離的罪行,不訓上一個時辰停不下來。後來兩人喝茶、下棋、也或随手拿個折子為引,無論說點什麼,話題總引向一個方向——外面到底什麼樣?
可每當風宿恒想起話頭,好好說說外面,皇帝又像心有顧忌,沒聽幾句就闆臉,訓斥他離經叛道、數典忘祖、對神明不忠、對大容不信、對不起皇族、對不起百姓……
最可怕的是當大神官也來作陪,三人對坐,神仙釀流水似地過。
風宿恒自認酒量不錯,也經不起兩個老家夥一個要罰,一個要敬,推杯換盞地灌他。
可見當年一走了之這事,經年累月,成了老皇帝心中無法愈合的傷,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都發洩在酒盞裡。而風宿恒回來後做的事,在大神官内心激起漣漪,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也傾倒在一壇壇的瓊漿玉釀中。
所以風宿恒不喝也得喝。
這日喝上了頭,被山遙扶回太子殿,就見宮門口的陰影裡悄無聲息走出一人,一聲“殿下”喚住了他。
夜深人靜,門口守衛早已撤下。這人像候了好久,專程就為等他回來。
借山遙手中燈籠的暈光,風宿恒眯眼細瞧,才想起來者是誰。
“殿下,上次蘭珍說的事,不知您如何打算?”
栖真見太子喝醉,知道此刻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但她等太久了,要是再次被拒門外,不知下次又要等多久才能堵到他。
如果可以,栖真恨不得抓住太子領子,把這男人搖得清醒點,可她什麼都不能做,隻能将希翼投在他身上,期盼他這次能爽快點給個答複。
誰知風宿恒壓根沒理人,擡腳就往門裡去。
栖真急了,縱使再害怕靠近這類身形健碩的男人,此刻都不得不上手拉他。
太子熏醉,山遙可沒醉,直直瞪着沈蘭珍。
忒大膽了,山遙斥道:“無禮!沈部像做什麼?”
風宿恒聞聲倒酒醒幾分,直愣愣看着被人拉住的衣袖,一時由她拉着沒掙開。
栖真豁出去了,也不怕山遙聽去:“殿下,有人還在等您救,您不信蘭珍說的沒關系,為何不親自去看一眼呢?蘭珍說的哪怕隻有一分真,您不去,就真地斷了他的生機。”
風宿恒腳下颠了一下,推開欲摻扶的山遙:“孤為何要相信……相信如此無稽之事,就因為你一個夢?”
“對,就因為我一個夢!”栖真對上風宿恒醉意昭彰的眼:“夢就不可能成真嗎?因為隻是一個夢,所以我們就全然不顧它了嗎?殿下,您就從來沒有做過真實到讓您非要完成心願不可的夢嗎?”
風宿恒紮在原地不動,注視栖真的眼明明被酒意熏紅,有那麼片刻,撲朔的火光都不能阻擋那眼珠一動間透出的驚疑不定。
他癡癡笑開,笑聲裡有懾人的諷,悍然的身影罩下來,壓迫感十足:“說得好!那你就在此地跪給我看,究竟是怎樣的決心,才配得起一個非完成心願不可的夢。”
說完再不理人,在山遙的摻扶下進了太子殿。
跪!
古人動不動就要跪。
可還有什麼,是她這個一無所有的人能付出、抛棄、給予的呢?
栖真正對太子殿大門跪了下來。
言語不足以說服的話,隻有用行動!
畢竟身體上遭的罪,是可以代表誠意的。
栖真一點不喜歡跪,她一直認為膝頭一點地,可以為了心懷感激,也可以為了愧疚忏悔,就是不能因為走投無路。若為後者,就是軟弱,就是無能,就是放棄自己作為人的所有其他選擇。
可她沒有辦法了!
月挂中天,又被朝陽東升替代。
太子殿此側宮門并非要道,前面盤踞一汪荷花池,平時不常有人路過,偶爾幾個灑掃宮人瞅了她幾眼,也不敢上前打擾。
栖真不知道自己要跪多久才能打動頑石,但也不存僥幸。給自己設限,大限之後才最難捱。唯有堅定地抱守唯一,才能忽略身體的疼痛、麻木、死寂。
栖真數着睫毛上不停滴落的汗水,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既然她靈魂在此,身體自然還在原本世界。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去,死透了吧?
她的身後事又有誰來操持?
她要求不高,原本就孑然一身,唯一能稱得上親近的隻有自己的創業團隊,估計易郄會幫她搞定一切。
要說自己在那個時代還有什麼放不下,也就手裡開發的那款3A大作。
現世手遊盛行,國内唯有她的公司是個異數。不僅反潮流開發了一款大型MMORPG,還在圈中詫異的驚呼聲中順利拿到風投。
遊戲腳本是她早就規劃好的,而她一手組建的三人核心管理團隊,完全能在她缺席時頂上,獨當一面。
易郄有大局觀,八百人以下的執行團隊管理得得心應手,抓運營沒問題。而遊戲腳本和邏輯構建他也擅長。幸運的是當初她打磨腳本時他就參與進來,如今應該可以順利接手。
窦詩,國内最高美院研究生畢業。當初加入她的團隊算是低就。怎奈第一次面試兩人就投緣,尤其在CG制作方面,風格與她極其合拍。大美女一枚,平時眼高于頂。好在跟了她三年,磨得圓潤不少。
蒙幻,在美師從爆鳕首席華人遊戲設計師,回國後加入團隊。遊戲開發交給他完全不用擔心,因為他是可以将系統、功能和用戶體驗從IT範疇上升至藝術範疇的人。就是人獨了點。天才嘛,心高氣傲。不過有易郄幫襯,他的遊戲設計小分隊應該也能帶得不錯。
若說還有什麼能證明她曾在那個世界停留過,3A算一個,小包子是另一個。
可惜,她看不到遊戲内測了。
而小包子,她差點弄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