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風宿恒倒并非全數言不由衷:“當年是我沖動了。”
“不用在我面前這麼說,重來一次,你仍會選擇出去。”洛塵瞥他一眼:“但不管外面較之大容如何,又與大容何幹?大容得神明庇佑百年,至後百年也不會有所改變。對父皇或對别人,還是少提外界為妙。”
“當年我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你不肯,現下更連一點改變都不敢肖想。”風宿恒調侃他:“皇兄不過比我大一歲,怎活得如此古闆。”
洛塵薄唇微抿,半晌才道:“所有的改變都要付出代價,自己承擔也就罷了,就怕落在别人頭上。”
“我隻知人人駐足不前,世間不會變得更好,人生在世原本就有無限可能。”風宿恒刨出幾句真心話,畢竟看着洛塵,他不是沒有惋惜:“你看在大容隻有皇室中人才能修行,但在外面管他販夫走卒江湖俠客,隻要想都可修煉。即使最終得道者甚微,畢竟是各自的選擇。大容,真得太閉塞了。”
豈料洛塵正色,加重語氣道:“百年前,先祖擇此海濱勝地開國立足,就已做出了選擇。我等後輩,或許看國人活得木知木覺,可誰又能斷言木知木覺與人生飽經風霜大起大落比,就不是一種幸福?先祖不就是因為人生七苦一一曆遍,才和神明達成契約,從此成就此地百年安穩。你覺得大容閉塞,與什麼都不相容,在我看來,大容才是真正與天地相容,與世道相容,與人心相容。你既然去過外界便當知曉,外面又有哪處真如大容這樣得百年安穩?”
風宿恒一哂,很多事豈是争論能分上下,到也不必急着說服對方:“皇兄勿怪,适才是我言錯。皇兄不是古闆,是靜水流深。隻不過一條岔路分兩邊,你我沒選同一邊。一時辨不出孰優孰劣,隻待時日佐證。隻是這兩日見皇兄面色不佳,可有哪裡不适,現下走那麼快做什麼?”
“我沒不适。”洛塵對這樣的關心總有抗拒,縱使配合着放慢腳步,面上還要言不由衷:“是你走太慢了。”
風宿恒瞥眼洛塵長袖拽地的袖口,馬車上擡腕時衣袖落下,分明露出他腕上纏着的紗布,透出隐隐殷紅,隻是露一下就被洛塵拉下袖子遮去。
洛塵既不想說,風宿恒便不當問——反正宮裡也沒什麼是他想摸而摸不清的。
風宿恒回到太子殿,看到跪在殿門口的沈蘭珍時還有點佩服。
如果讓他跪上三日,應該跪不成她這般端正筆直,活像尊沒知覺的雕像。
走到近前,看沈蘭珍像是感知到陰影壓頭一般,緩緩睜眼,眼睫打開時目光是死的,遲鈍地順着他的身體往上蹒跚,找到他的眼睛望進去才漸漸活過來。
風宿恒道:“你求的事,孤允了。”
栖真楞楞地看着他,像沒聽懂。
“回去吧。”風宿恒道:“答應了你,孤自會安排好一切。”
栖真……
風宿恒知道她聽明白了,便問站在遠處像在避嫌的洛塵是否還要進殿繼續聊,叫了兩遍後者才回神,隻說不了。風宿恒便告辭,帶山遙回殿去。
殿前一時無人,這兩日太子不在宮中,門口便沒安排值守。
洛塵沒走,在遠處站了會兒,見栖真照舊跪着不動,沒有起身的意思,便走到她跟前細瞧。
不過看了一眼,洛塵心下一驚。
他快速施法,眼瞧着女孩左肩浮起一道漸漸着相的符紙,一離身便自行消散,但以洛塵見識,怎會辨不出那是一張定身符!
定身符一離身,栖真從強制固定的狀态脫離,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暈倒。
怒意噴薄而出,洛塵快速蹲身抱住她,心裡驟痛。
沈蘭珍肩上怎麼會貼着定身符?誰給她貼的?
大容雖隻皇族修習法術,神宮卻出過一些含有法術威力的咒符在民間流通。沒什麼殺傷力,都是些小玩意兒,根本不需要使用者懂法術,即貼即用。
比如這類定身符,就是漁民們出海時遇到那些憑人力打不上來的大豚,甩一張上去,再猛的豚都乖乖不動,漁民便能自個兒叉上來。可真碰到海中巨鲸,符咒也是沒什麼用的。
不過這定身符不小心貼在人身上,那就是酷刑了。
想象一下身體被定住,任鮮活的靈魂在體内竄動都無法撼動半分。整整三天,不是酷刑又是什麼?
懷中人嘴唇發青,臉色慘白,肢體綿軟,幾縷濕發緊貼頰上,氣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不行了。
洛塵什麼顧忌都抛到腦後,一咬牙抱她跨進太子殿,想就近找間偏殿先把人安頓。
他走得疾,手卻穩,明明輕到沒分量,可想到懷裡的女孩不是别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珍寶,洛塵就覺得指尖輕一分重一分都不好。
好在穿過太子殿的遊廊,懷中人緩過一口氣般慢慢醒轉,黑漆的雙眸中似有迷霧,直楞楞對着他瞧。
三年前救她那回,他就知道這女孩的眼睛有魔力,一旦撥開迷霧是何等鮮活。即使心裡清楚幫她撥開迷霧的人不是他,仍不可救藥地上了心,忍不住追随她的目光。
兩年前為她爬樹,她羞怯伸手,他招架不住那個清麗笑顔,渾身滾燙地低頭,拿錦帕幫她包紮。
今日她又在看他了,就在他懷裡,眼裡隻有他。
他們離得那麼近,可他連句關心的話都道不出口。洛塵心跳加速,沒注意自己放慢了腳步。
…………
風宿恒走進太子殿,見戦星流迎出來,責問道:“你留在殿裡三日,不知外面跪了人?”
戦星流随風宿恒一起往裡走:“拉了三天肚子,我就沒出過門好嘛,跪了什麼人?”
“沈部像在殿外跪了三天。”山遙在後面插嘴:“那日一早急着出宮,我和殿下從西門走,錯過了。”
“敢情一個個喝得比我還醉?”風宿恒道:“就沒一個記得提醒我。”
他語氣重,真叫心頭不爽,不是因為愧疚,就覺得沒必要,莫名其妙讓個小姑娘跪了三天,倒像他一個大男人欺負人。
山遙跟他多年,很少聽主子訓斥,很有些委屈地說:“我沒當真啊。”
“又是那個沈蘭珍?”戦星流嘿一聲:“人呢?”
山遙道:“在外面,應該是回去了。”
戦星流回頭瞧了一眼,像發現什麼稀奇古怪,用手肘支身邊的風宿恒,往後一努嘴。
風宿恒也随他回頭看去,停下了腳步。
戦星流啧啧有聲:“公子玉骨冰姿,姑娘小鳥依人,這深情對視的場面……哎,不是說你們大容神官長不能碰女人嗎?”
“啊……”山遙意外道:“神官長可是我們大容出名的清心寂神。”
“鐵樹開花呗。”戦星流搭上山遙的肩,很是心領神會:“小山遙你要知道,男女看一眼便分開都是平常,看那麼久還不分開的……”
“就你呱噪。”風宿恒轉身走了,臨去前吩咐:“山遙,幫皇兄找地方安頓,傳太醫。”
…………
栖真醒來時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卻在一片冰涼麻木中奇異地聞到一種若有似無的香,清冷清冷的很好聞。
這個香氣是洛塵身上的,栖真确定自己聞過。
那晚被人拎回螢蕊宮,她目不能視,嗅覺可沒鈍,從那人身上飄散的分明是這種清冽香。
自藍心道明一切,栖真終于明白這位皇長子是有足夠理由去幫沈蘭珍的,也有足夠理由瞞着她,一切都說得通不是嗎?
所以,是他?
山遙趕過來,說:“神官長這邊請。”
思緒被打斷,栖真垂眸,不再盯着洛塵看,那會讓她覺得罪過。
随着感官回歸的,還有無法與異性接觸的炸毛感,可栖真此刻一步都走不了,隻好僵着身體,閉眼忍。
見沈蘭珍乖乖依偎在神官長懷裡,山遙背着人,吃驚得嘴裡能塞大鴨蛋,還是戦哥有經驗啊,這根本就不是單人戲!
洛塵快步跨進偏殿,把沈蘭珍小心翼翼放到床上,轉而對山遙道:“沈部像适才暈倒,快傳太醫!”
“太子吩咐過,去傳了。”
洛塵把視線從沈蘭珍臉上移開,眼神會洩露太多,她躺在床上的樣子他都不能見,見了夢裡更誇張。
喉頭吞咽數次才冷靜下來,叮囑邊上的山遙:“她虛弱得很,你去螢蕊宮把她貼身宮女叫來,再去膳房端碗粥,沈部像三日滴水未進,先喝點粥墊墊。還有她膝蓋受傷,一時半會走不了路,需卧床靜養。也別着急,養好再回不遲。”
洛塵一頓,忽然想起來,沈蘭珍應該不用回螢蕊宮了,就在剛才她有了新去處。
那個離太子殿極近的新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