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報了七八本。
英晚瑢道:“打漁的、木工的、下廚的、草藥的……怎不挑一本詩集?”
少年嘟囔道:“母後明知故問,詩集有什麼好看,文人之作,感春悲秋。”
栖真後知後覺地在少年和身邊的風宿恒之間來回瞄,心裡嘀咕,從小就帥啊。
英晚瑢想笑,卻闆起臉:“大容以詩文立國,未來儲君怎可如此說,當心被你父皇聽到。”
少年撇嘴:“先生隻肯教我詩書,父皇也從不聽我所言。可我想不明白,一個國家怎能隻靠詩書立國呢?百姓要的是吃得飽、穿得暖。靠兩本詩書?切!”
英晚瑢從他挑選的那堆書中,随手拿起一本,翻至一頁給他看:“知道這是什麼嗎?”
少年仔細看了兩眼,明顯不知道。
“鎖和鑰匙。”英晚瑢道:“你不認識也正常,大容從無這個。鎖者,擋也,有秘密不欲人窺,有财物不欲人取時用。鑰匙呢,則是破壞這種阻擋的欲望。看書中之意,外界鎖和鑰匙常見得很,住房要鎖,庫房要鎖,連妝奁盒都要鎖。可你知為何我大容沒有一把鎖和鑰匙?因為用不上,大容人不踏非請之地,不取非予之财,不窺非敞之景,要鎖和匙何用?”
見兒子面上現出思考的神色,英晚瑢正色道:“萬事隻往一處想會有失偏頗。若一國兵荒馬亂,百姓流離失所,自不可靠詩書治國。但如大容,百姓或耕種、或捕撈、或手工、或從商,皆自給自足安居樂業。國家無刑罰,民間無偷盜,治理這種國家,就要靠信仰。”
“當年先祖聖明,深知一個受結界籠罩再不可能被侵略的國家何需大刑大典。”她繼續緩聲道:“統治如此大邦的皇族必須簡單,一夫一妻有子承位,做好民間表率即可。上次你問父皇,為何大容隻有皇族才能修行法術?你父皇讓你皇兄回答,他當時怎麼說的?皇族背後有神明,是大容頂峰,百姓仰之彌高便有信仰,每個人堅信皇族被神明授以神力,強大到可抵禦一切不測,百姓便無需争強好鬥,無需以武犯禁,心思隻需花在安身立命上。閑暇時有詩文淘滌人心,正正好好。你皇兄說得很對,你别老不服他,還把蛙子放他袖中吓他。”
“我哪是不服他。”少年微腩:“皇兄自從入了神宮,話都少了。我不放個青蛙,他都不來追我。”
英晚瑢笑道:“你啊!”
少年别扭一陣才道:“母後說的這些我不是不知,就是覺得有地方不對。以前我也想不明白哪裡不對,就一直想一直想,最近倒是有點想明白了。母後也說萬事隻往一處想會有失偏頗,百姓應該信仰皇族,可我們皇族難道就止步于此了,我們不該多想想,若神明不靈驗了怎麼辦?若結界消失了怎麼辦?若百年不見的戰禍又降臨了怎麼辦?”
英晚瑢沉默良久道:“今日換作是你父皇,隻怕又要揍你。這些問題,整個大容都不會有人和你探讨。”
少年低頭:“我還不能自行尋找答案了?”
此時少年還未束冠,低頭時栖真能看清他頭頂的發旋,燭火在旋上熨出一圈黃光,襯着低下的小臉閃過落寞之色。
栖真有點想上去撸一把那個發旋。
放在現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應該在追星、在小升初、在和爸媽吵為什麼不給看手機。但這位太子殿下已經在憂國憂民,還憂得如此孤獨,活像草原上探索邊界禹禹獨行的小狼崽。
英晚瑢伸手:“來,抱一下。”
少年對這種溫情接觸像是略有排斥,不情不願地靠過去,被英晚瑢一把抱進懷裡:“我們的小崽子啊,也不知讓你看那麼多書是好是壞。”
說完揉了一把他的頭發。
栖真忍不住去看風宿恒,見他嘴角微彎,也有藏不住的笑意,想必也是極其懷念的。
英晚瑢摟着少年,忽然擡頭,神情疑惑:“誰?”
她從榻上起身,瞬間變臉:“是誰?”
栖真驚詫,這是怎麼了?
刹那間,窗外湧進一陣狂風,摧枯拉朽般折磨滿室燭火。
下一瞬,蠟燭啪地熄滅,室内陷入黑暗。
窗前稀淡的月色下,少年不見了,英晚瑢也不見了,隻有一個拘偻的披頭散發的鬼影,對風宿恒和栖真發出猛烈的水波攻擊。
鬼影聲音沙啞,嘴裡嚅嗫着聽不清的字節,栖真隻能依稀辨識出幾個“乒,乒”的音來。
鬼影枯瘦的雙手不停,水波攻擊瞬間升級,明明前一刻到面門前的還是水波,下一刻,水波中隐藏的一柄淩光藍劍已刺中風宿恒的結界。
雖然被他立刻結印擋住,但栖真驚懼地看到,結界表面已經出現裂痕。
“結界破裂,神宮會察覺,我們要盡快出去。”風宿恒說:“站我身後去!”
他再次結印,一道繁複的藍印自他體内沖天而起,沉聲道:“破浪!”
瞬間就是毀天滅地的效果,印中釋放的力量把鬼影和書樓掀翻,頭頂上方被氣流旋出一道裂口,風宿恒拉着栖真就往上竄。
正要出裂口,栖真啊地驚呼,隻覺腳下一沉,被一股大力往下拉。
竟是一隻枯藤鬼手,從底下煙霧沸騰中伸出,死死拽住了她。
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力量。栖真低頭,就見一張披着長發的鬼臉,自煙霧中往上探來,和栖真對個正着。
栖真驚恐地發現,這張恐怖地活像貞子再世的臉,分明就是大容皇後英晚瑢!
她怎麼變成這副鬼樣子了?
鬼影嘴裡還在發出“乒兒乒兒”的聲音,栖真被她一路往下拉,眼看要被重新拉入煙霧中。
千鈞一發間,頭頂射下一道金光,耳邊破空裂石聲,有東西猛地紮入鬼影左眼,鬼影喉中發出撼人的吼聲,下一刻身寂影滅,煙消雲散。
栖真這才發覺風宿恒右手緊緊拉着她,左掌不知何時握着一把若隐若現散發金光的巨弓。
他張嘴,放開咬在齒間的弓弦,巨弓瞬間散成齑粉,消失不見。
風宿恒将栖真用力往上拉,兩人順利躍出裂縫。
便從幻境裡出來了。
誰知不等栖真松口氣,風宿恒推開塔壁上一道小窗,快速道:“藏起來,人走再回。”
栖真便覺雙腳離地,被他毫不客氣地從窗口扔了出去。
五層樓高啊!
猝不及防間,驚得栖真不知如何是好,落地前卻有氣流從上纏繞過來,把她穩穩放至地面。
這一系列操作招呼都不打,栖真心中一通狂罵,根本沒發覺又有一道隐性結界已護上全身。
此地為塔的後方,她不敢耽擱,立刻紮進後面樹林藏匿。
剛躲好,便聽皇崖塔門口傳來大神官的聲音:“進去看看!”
栖真心如鼓擂。
來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