戦星流望其背影,真不知說他鐵石心腸好,還是太過自律好。
清風明月經年,好不容易出現個入他眼的女子,還想獨善其身。
隻怕他自個兒都沒發覺,他望向沈蘭珍的眼神是怎樣的吧。
大部隊路過千林鎮,又于栾家下榻。這次因着都是朝見過神明的貴人,栾老爺更加熱情,晚宴山珍海味不要錢似地上。席間多聽得一兩句神明大宮的情況,高興地手舞足蹈,直說神明保佑。
栾夫人在女眷席上也殷勤勸酒,不讓尊客多喝兩杯不肯放人,栖真回安排的院落時腳步都有些虛浮。
但她是真高興,從未有過的放松,摸着頸間墜子,輕笑出聲。
府上侍女端茶送水,栖真多要了壺甜酒,獨自坐于院中石凳,望着洞門外的池塘出神。
戦星流和風宿恒說着話從席上下來,從池塘另頭來,遠遠觑見小院裡的鵝黃身影。
戦星流存了心,對身邊人擠眉:“上次在此和沈部像聊得歡,她沒進屋,我再找她聊會兒。”
風宿恒:“你席上喝了不少,回去休息。”
不等戦星流發話,自吩咐身邊帶路的仆從帶他回去下榻的院落。
風宿恒在塘邊站了一會兒,幾次想挪步,最終還是鬼使神差進了小院。
栖真早窺見塘中倒影,坐着沒動,一口口噙酒,見風宿恒進來,放下杯子叫了聲:“殿下。”
風宿恒踱到桌邊:“今日宴席豐盛,難得下了席還有閑情多飲兩杯。”
栖真道:“殿下有無興緻?”
風宿恒道:“月影浮動花香濃,杯都備了兩盞,豈敢掃興。”說着在另頭坐下。
栖真給他斟酒。
“在島上身輕如燕,一出來就乏得很。門裡消耗太過,憊懶之态,讓殿下見笑。”
風宿恒瞧她臉頰微紅,帶些醉意,便道:“誰不是呢?平安回來便好,後面還要舟車勞頓。等回宮複命,這事也算徹底了了。”
自從回到瓊舟,除那日主艙一聚,兩人再沒遇見過。船大,見面不易,可那麼多日一面沒碰上并不容易。今晚總有個心照不宣的撥動,讓他們獨處一回。
“人是回來了,門内四日成了迷。”栖真輕撫杯緣:“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那人’弄這一出,究竟圖什麼?”
風宿恒:“有何高見?”
栖真擡頭回憶:“若沒記錯,那日影像裡他提過一句——你實在想念,一人來島上看看鼎,我也無所謂。”
風宿恒額首:“是有這麼一句。”
“他說‘一個人’。”栖真強調:“他把煉魂鼎置在海上是為保它安穩,斷沒讓一群人湧上島随意觸碰的道理。去的人多危險便多,所以我猜,是我們進門的人太多了。這一輪輪的,篩選一遍,篩到最後一個,誰活着誰上島。若我們原本隻得一人去,也許就沒這些,也許一進門看到的就是神明大宮。大神官跟神官長說的未必有錯。”
風宿恒沉吟:“說不通,最後上島的不是你我兩人?”
“也許……原本隻得一人的。”栖真低頭悶了口酒。
原本應該隻留一人,若他們不是互相取暖,互相搭救,硬生生破了這道玄機。
想明白她言下之意,風宿恒心中一暖。
那晚坐擁一人,竊竊私語,氣息相纏,于他而言也絕無僅有。之後竭力淡忘,不願深入肖想,不料今晚經她一語,又将景象翻将出來。
風宿恒盡力清了心神:“神仙島,鬼島,冰海,一路都是幻境,也許隻有最後白島才是真,我們看似多處漂泊輾轉,從頭至尾不知幾千裡,可說不準我們入了門,神明大宮就在那裡。”
“正是如此。”栖真道:“回去一見大家都活着,我便有了這個念頭。”
不好說得太明,其實她真實的想法是下場刷了一次遊戲副本——先是一群人組隊打怪,然後一個關卡一個關卡過,每過一關刷掉一批人,誰能闖到終局,誰就負責打BOSS,撿終極武器。
她在現世有豐富的網遊劇本創作經驗,各種副本設置信手拈來,不怪她一回去見所有人都活着,腦中蹦出這個念頭。
如今真相如何不可求證。門内四日權當南柯一夢,目的既已達成,今晚便要畫上一個句号。
栖真斟酒,舉杯敬道:“一路險象叢生,步步荊棘,并非因着幻境便怎麼死都無所謂。殿下君子心性,一路照顧有加,這杯敬殿下救命之恩。”
風宿恒亦舉杯:“我豈非也要敬你,救命之恩你也同樣予我。”
“不一樣的。”栖真道:“殿下看顧在前,蘭珍回報在後,這一杯該蘭珍先敬。”
風宿恒不再多說,回了個請,和栖真一飲而盡。
栖真再斟:“這杯,是徒弟敬師父。當初遭逢小恙手足無措,師父沒有袖手,還每晚相陪耐心指點。換做旁人,蘭珍都不敢奢想這番情義。”
這次風宿恒到不推脫,飲盡了,道:“回宮後修行别停。”
“蘭珍絕不躲懶。”
又倒第三杯:“殿下胸懷大志,俊傑之才,大容未來系于君身。最後一杯,祝殿下得展鴻鹄之志,保大容,破舊俗,不負先輩英烈之靈。”
“保大容,破舊俗……”風宿恒輕搖杯中酒,卻不入口:“為何這樣說?”
栖真一笑,醉意上臉,眼睛晶亮亮地對風宿恒道:“殿下從神明大宮拿回真正煉魂鼎,難道用來當酒杯?隻怕…要變天了吧。”
風宿恒一指直立,噓一聲:“你答應過。”
栖真捂嘴:“啊,醉了醉了,自罰三杯。”說着不等風宿恒攔,又一杯下肚。
風宿恒從她手裡拿過空杯,不想她再飲:“敬的這杯我還沒喝,你到喝個痛快。”
栖真看他三杯飲盡,自顧自起身:“全數敬到,蘭珍心意已了,回屋了。”
風宿恒見她趔趄,起身相扶,被栖真推開。
她臉帶笑意,站定了憨憨道:“今晚喝多,殿下見諒,蘭珍自有蘭珍歸宿,不勞殿下費心。”
風宿恒原本準備放她回去了,一聽“歸宿”二字,心頭一動,側身攔住,“什麼意思?”
栖真挑了挑眉。
她本頂着張少女臉,此刻醉意昭彰,這眉一挑,到挑出幾分風情來:“歸宿啊…嗯…誰還沒個自己的歸宿呢。”
風宿恒窒了一下,忽然斷定:“那日你偷聽。”
她哪裡偷聽?
她分明坐在下艙和人學繩結,離窗近了,光明正大地聽。
栖真嘴角一咧,笑意更甚,逼上一步:“哪日?偷聽什麼了?”
風宿恒巍然不動,由沈蘭珍一步上前,幾乎貼上他胸膛。
她身材嬌小,站在面前隻到他胸口,瞪着他的眼神卻氣勢十足,在月光下很有些挑釁。
身上幽微香氣,合着純釀的酒味鑽入鼻尖。風宿恒垂首,嗓音低啞,“蘭珍,别詐我,這招不靈。”
栖真不斂鋒芒,咄咄逼人:“什麼大不了的值得我詐?原本就沒什麼大不了,原本…就什麼都沒有。”
風宿恒道:“你醉了。”
栖真笑着搖頭,步步後退:“不是蘭珍,殿下,是沈部像!今後别叫錯了。”
她明明在笑,風宿恒覺得她眼中有迷人魂的晶瑩,引他伸手撫那虛無。
“樂少爺?”牆外有人低聲:“怎麼在這?”
隻有一句,來聲立刻消失,兩個輕微腳步窸窣遠去。
風宿恒适才全副心神不在,牆外動靜都沒注意。
他瞥向牆邊,轉頭再看,沈蘭珍已經回屋,緊緊關上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