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架到就近兩個俘虜的脖子上,鐘雄橫眉怒目:“說!人呢?”
沈安屍首還在近旁,血迹幹涸成褐,沉滞的血腥在空氣裡彌漫,小四小五低下頭,瑟瑟發抖。
“他走了。”清冷女聲在不遠處響起。
衆人回頭。
刀鋒陡轉,擦過栖真脖頸,鐘雄氣得牙癢:“又是你搞的鬼?!”
栖真無知于利刃的威脅,面無表情地站着,朝僻靜的林中示意:“将軍,過去說話。”
以戰俘之身,這話太不客氣,照鐘雄以往脾氣,對方早已身首異處,但他按捺下來,回頭,手指狠狠點過兩個副将和所有看守俘虜的士兵,“好得很!站着發豆芽?領罰去!”
“是!”
“遵命,将軍!”
鐘雄越過栖真大步朝林中去,想聽聽對方要說什麼。
有人開口就是交鋒,他從未在如此稚齡的女娃身上體會過,幾步間,竟隐隐生出奔赴戰場的感覺。
身後傳來悶聲的兩下咳,鐘雄見跟進林中的女子捂着嘴,靠着一棵樹慢慢坐下去。
她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坐下去,但晨光透過樹梢,鐘雄見到她兩頰浮現不正常的暈紅,動作也遲緩,病人般孱弱。
“你家‘将軍’沒把你治好?”
“治好了。”
“那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看?”
栖真沒接話。
外傷是好了,心裡太難過,窒息地仿佛被人一把按在深潭裡。匮乏的體内趁虛燒上來一把火,燎原般炙烤着每一寸神經,思路運轉很吃力,但她沒有心思顧及這些了,心裡的窒痛已經讓她顧不上了。
一夜間,栖真覺得自己遭受了來到這個時空後最大的一次暴擊。
“我家‘将軍’?”靠着樹,她擡頭看向對方:“你們對大容了如指掌,不是早就知道他真實身份了嗎?”
鐘雄抱臂,沒搭腔。
“不認無所謂。這場仗對大容來說怎麼打都是輸,這場仗……根本連打的必要都沒有。”
她注視鐘雄:“結界消失的那一刻,踏上這片在世人眼裡消失百年的土地,背後指使你們的人,是大容太子吧?”
鐘雄往樹幹一靠,擺出好整以暇、側耳傾聽的姿勢。
栖真捏緊胸口,緩過一陣漫上心髒的灼燙,搖頭苦笑,仿若自言自語:“太子坐鎮中樞,大容遲早是他的,急什麼呢?和你們裡應外合搞政變,有什麼必要?”
見鐘雄不說話,栖真倏忽莞爾,了無笑意:“鐘将軍,不用害怕暴露,你在我面前暴露得夠多了……嗯,從哪裡說起好?要不先說說你們的來曆?”
“沒猜錯的話,你們來自辛豐,在大荒流以西是不是?你的統帥叫戦星流,哦,也許‘戦星流’隻是他的化名,就是昨日頂着鳥毛的那一位。他是你們辛豐的大将軍。很多年前因緣際會,他結識了從大容出走的太子。而這次回來,我們尊貴的太子殿下不僅把他一并帶回,兩人還達成合謀。對内,由太子破除大容百年結界;在外,戦将軍枕戈待旦,于結界消失那刻帶兵直入。所以你們怎麼可能不了解大容?你們當然知道這裡連軍隊都沒有。區區五百甲,足以完成這次入侵。”
“不破循環往複的結界,大容皇室就不得長壽,他确實有理由這麼做。而開門迎客讓你們走一遭,全為混肴視聽吧?畢竟這個節骨眼上有敵入侵,能将舉國的注意力徹底轉移。屆時他出面一戰也好,和談也罷,着手平息戰禍,國家還是他的國家,但再沒人會去糾結為何他進過神明大宮,結界就徹底消失的事情。”
栖真至始至終盯着鐘雄:“要是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我。”
鐘雄看着她,沒出聲。
栖真擡眉:“不駁嗎?”
她垂首,揉了揉腳邊的矮草,聲音低下去:“試探你一次又一次,每次你都說我胡扯,罵我騙人,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想知道我怎麼想是嗎?”鐘雄終于開口,語調裡透着冰渣,冷笑搖頭:“一個黃毛丫頭,總以為能洞悉一切,這副自以為是的樣子,看着就讓人讨厭。”
栖真眼中的幽光黯下去:“說中了才會讨厭,所以……沒什麼要說了嗎?”
“一個戰俘!”鐘雄嘁一聲:“你怎麼想重要嗎?我有空和你扯閑篇?說!姓尚那小子哪裡去了?”
栖真呼吸沉滞,出口的氣都帶着燙。她捏了捏合谷,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低聲道:“昨日我給他塞了把鑿子,他割開繩索,趁你們的人不注意,逃了而已。”
鐘雄眯眼:“所以你昨晚逃跑是聲東擊西,制造混亂,好讓他脫身?”
“對啊。”栖真難得坦白:“你看,再訓練有素的軍隊,也有燈下黑的時候。”
鐘雄指骨發癢:“為了讓他逃走,你不惜送掉自己小命?”
灼熱沿着臉頰上浮,浸入腦海,栖真敲着額角,頭痛道:“那是意外!我隻想下坡拖延時間,坡下有塊凸石,以為能擋一擋,誰知那麼松動……我的錯,害了一條無辜性命,早知尚可薪逃不逃結果都一樣,我何必多此一舉。”
“什麼意思?”
“他逃,必回宮通風報信,讓聖上早做準備,可昨晚陡坡邊你說了一句話,我才知道主謀就是太子本人,所以還有什麼可準備的?戦星流昨天就帶隊走了,他去哪裡了?”栖真搖頭,頹然無力:“現在……隻怕金光萬丈城已經淪陷了吧?”
不止一次了。單憑他隻言片語,她就能洞察玄機。鐘雄心跳加速,急切想探個究竟:“他娘的我昨晚到底說什麼了?”
“我給你看玉佩的時候,你說,怎麼可能?”栖真道:“我假設了一個‘他’,而你,肯定了‘他’的存在。”
鐘雄怒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他’?”
栖真仿佛看着一個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又在給她塞證據的蠢人。
“我們說的,難道不都是玉佩的主人?如果你根本不認得這塊玉佩,你不會回‘怎麼可能’這句話。”
鐘雄:“……”
情急下的脫口,要麼為了粉飾謊言,要麼抖出沒藏住的真相——在鐘雄身上這招屢試不爽,栖真區分得出兩者的差别。
“你一定對太子非常熟悉,所以一眼認出玉佩,你知道這塊玉有着特殊意義,絕非輕易送人之物,所以我那樣說時,你臉上的驚訝藏都藏不住。”
鐘雄語塞。
還能在她面前說什麼呢?
說什麼都不對!
但他還想以壯聲勢:“好得很,什麼定情信物,什麼生孩子?一套一套地诓我!”
栖真哼笑一聲。
當然不是定情信物。
當初夜探皇崖山,被人送回螢蕊宮時随手撿來的罷了。
原以為那個送她回宮的人是洛塵,直到冰海一夜相擁,身體的氣息和感覺騙不了人。
後來細細琢磨,她心裡就有了笃定。
昨晚拿來一詐,真相浮出水面……神仙島回來後的隐憂,太子莫名的舉動,也全數有了答案。
那一刻,來不及分辨心裡的感覺,她已然頭重腳輕,靈魂出竅,渾然忘了身後陡坡。
如今一晚,足夠她把來龍去脈想明白,栖真落寞道:“不是定情信物,也沒孩子,隻是……”
倏忽捂住胸口,強忍一波迅猛的灼燒。
隻是欺騙利用罷了……
可那四個字,她說不出口。
面前人臉上暈紅愈深,像被活活煎熬,鐘雄覺出不對,走近細看:“你怎麼了?”
栖真放下捏住胸口的手,還想粉飾太平:“等回了金光萬丈城自有……太子定奪,在此前求将軍别再濫殺無辜,助尚可薪逃跑是我一人所為,和旁人無關。”
逃掉一個喽啰于大局無礙,鐘雄看她半晌,問道:“昨日在峽谷,為何下令救我們的人?”
“為了将來能向将軍讨個人情。”
鐘雄知道他娘的又在放屁,但到底嗯一聲,粗聲道:“出發前,我會讓人把你安叔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