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住哪兒就住哪兒。”風宿恒道:“但那地方确實怪,禦劍沒法靠近,山上也使不出法術。”
袁博和聶靈鸢面面相觑:“使不出法術?”
“和神明大宮一樣,在山界範圍内,體内神識無法調動,可出了山又好了。”
幸虧他易容用的不是法術,但在山上用不了法術這事确實讓人頭痛,否則昨晚他就用療愈術給栖真治傷了,怎會等到現在?
用不了法術,代表很多事得親力親為,袁博急道:“陛下喬裝,我也可以!我也找理由上山行不行?劈柴燒水不在話下,粗活總不能讓陛下動手啊!”
“驚弓之鳥,得先穩住。”風宿恒道:“不急,慢慢來。”
不多時東西備齊,風宿恒心有所系,先行離開。袁博目送馬車遠去,對聶靈鸢哀聲:“都什麼事啊!他倆到底怎麼想呢?”
“主母怎麼想我不知道。”聶靈鸢笑道:“陛下嘛,我看還挺樂意。”
“樂意跟主母茹毛飲血,過一把當野人的瘾?”袁博翻白眼。
“木魚腦袋!”聶靈鸢聽他說話就來氣:“這叫金屋藏嬌,陛下心裡可美着呢。”
“哪來的金屋?”袁博不想對主上不敬,但他真不明白:“好不容易苦盡甘來,這待遇,也不怕主母不跟他過?”
聶靈鸢氣笑了:“辛豐大皇子去世的消息傳遍中土,陛下乍然生還,正愁沒地方去。如今是主母不願下山,不是陛下不願下山,他不樂得在山上陪她?你啊,别以為自己閑了就能回萬丈城。陛下向來走一步埋十步,哪次不是看不懂他做什麼,最後又驚呆衆人?我有預感,後面有的你忙。”
“我也有預感。”袁博不落人後地瞪她:“别以為住山上就用不着麒麟穴,你家子鑒等着,後面怕有的是地方花銀子。”
…………
栖真早上起來仍不舒服,胃痛,肚脹。
喝完粥,送走風宿恒,她實在忍不住,找個地方上吐下瀉。
不用說,必是昨日生魚吃壞。但她隻覺慶幸,還好風宿恒不在,要是讓他見到她這副鳥樣,真的腳指能摳出三室一廳來。
在河邊漱了口,她腿軟地回營地,捂着肚子在山道上挪,見前方有個身影。
那人也像從什麼地方回來,正往營地去。
栖真叫了一聲:“阿遙。”
山遙回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繼續走。
栖真加快腳步和他并行。
今日陽光明媚,山間頗有鳥語花香的春意,讓人覺得昨日洞底不過南柯一夢,說它沒發生過都行。
“是你吧?”栖真目視陽光浮沉,綠葉吐新,淡淡道:“把我推下去的人,是你。”
山遙面無表情,像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栖真道:“昨日你在溪邊見我,下意識去看洞的方向,你自己都沒察覺吧?若非是你,怎會這般反應?”
山遙鼻間一哼,募然開口:“你不怕嗎?”
就是變相承認了。
困在洞中時,栖真猜想過兇手是誰,一個個排摸,山遙是她最先剔除的,直到溪邊見之,她才恍然。
山遙哎!
為何是他?
記憶裡的司财之子、太子伴讀,熱情、坦率、愛笑。縱使曆經坎坷變得沉郁,但如此心狠手辣,還是山遙嗎?
“為何推我?”栖真盯着他問。
山遙瞥她一眼,眼裡有探究和判研,唯獨沒有愧疚。
他冷聲問:“你圖什麼?”
栖真被問愣了:“我圖什麼?”
山遙道:“不圖什麼你這麼殷勤?給我們做牛做馬?”
栖真理了理他的思路:“你的意思是我對你們太好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所以你先下手為強,要除掉我?”
陰暗心思就該藏在不見天日的角落獨自發酵,這樣被拎到光天化日下就顯得幼稚,山遙惱羞成怒,大聲道:“對!你不圖什麼,為何這樣?”
什麼無厘頭的邏輯?
你疑神疑鬼便能暗下毒手?
栖真怒道:“我圖什麼一早就說過,圖你們吃的,圖你們睡的,圖我能在這裡活下去!”
“可我們不歡迎你!”
“我都幫你們帶孩子了!”
“誰要你帶孩子!我們沒手沒腳,不會自己弄?”
“阿絮可沒這麼說!”
“她不說,我來說!”
“你能代表所有人?”
“我就能!你要沒問題,現在幹嗎不走?有人來接了,為何不走?”
“我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關你什麼事!”
“你非要和我們擠在一起,就礙了我們的事!”
“這山你開的?你們來得,别人來不得?”
“山那麼大,你離遠點不行?”
“對!就不行!你們家财萬貫,绫羅綢緞!我腦袋被門擠了,盡往你們這裡湊!”
栖真氣得渾身發抖,不行了,肚子又疼,忍不了了,轉身就往山上跑。
山遙………
吵到一半,人怎麼跑了?
可吵了半天有什麼用?兩人純發洩似地一通對吼。
山遙胸膛起伏,梗着脖子想,我沒錯!我哪裡錯了?這世上就不存在沒有目的的接近,就不可能存在沒有目的對一個人好。當年他不懂事,聽信讒言,連自己主子被掉包都沒察覺,還開開心心把敵人往家裡帶,結果呢?
國破人亡,死的死傷的傷,而他們這些九部相,有家歸不得,五年來到處躲藏。
不!他絕不能讓這樣的事重演。
管她那麼多!他們食物有限,接濟不了别人,栖真知他敵意,便會害怕地離開吧。
山遙咬牙,準備回營。
轉身,便見山道旁步出一人。
見到那個身影,山遙呼吸一窒,躊躇間喚了句“殿下”。
他們已經很久不叫他“殿下”了。
這兩字,在外面無論如何不能出口,但山遙每次和容綻私下相對,還是會固執地喚他一聲“殿下”,仿佛這個稱呼在,一切就維持原樣——他仍是至高無上的神官長大人,而大容仍繁華盛景、盛世太平。
容綻目不能視,平時總閉着眼,但此刻山遙心下惶惶,覺得靜靜站在面前的人,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
“阿遙。”
容綻歎息,像不知從何說起,又像微微心痛。
山遙垂首,盯着腳下半覆青苔的石階:“殿下……聽到了?”
“沒必要這麼做。”容綻道:“她隻是個弱女子。”
山遙神情驟然冷下來。
沒關系,髒手的事我來,不勞您費心,所有可能威脅到大家安全的隐患,我都不會放過。
山遙沉默。
“今早阿絮跟我說她真實來曆,栖真,也出身付春名門。”容綻娓娓道:“都受人迫害,都家破人亡,連敵人都是同一個,遇着了,能幫一把幫一把吧。”
山遙驚訝,栖真原來和他們經曆如此相似?難怪她氣質長相根本不像普通百姓,若是貴族出身,得一獸魂守護好像也說得過去,最重要的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兇,竟然也是同一個?
一想到那人,山遙隻覺萬蟻噬心,每寸血肉都浸着滔天恨意。
“這些阿絮怎麼知道?”山遙心潮起伏,恨聲問。
“她随從說的。”
“他說我們就信?”山遙口氣執拗。
“可以不信,但也不必加害。”容綻道:“就像,我們從沒怪過你一樣。”
山遙渾身一震,吃驚地看向容綻。
容綻為何這樣說?
難道他早已洞悉五年來自己深埋心底、從未與人傾吐過的自責?
容綻卻像言盡于此,轉身下山。
經過幾日摸索,他已熟悉這條山道台階多高,每步下去要擡多高的腳,隻要拄杖慢走,這條路對他已經不成問題。
山遙目視那道清瘦背影遠去,心頭陷入茫然。
他們都很慘,但較真說,容綻才是所有人裡最慘的那個!
江山易主、父皇身死、師父重殘、弟弟失蹤,而他自己也被取丹廢去一身修為,在那場大屠殺中雙目失明。
明明慘到不能再慘,可為何這男人還能雲淡風輕地道一句,我們從沒怪你,我們也可以選擇不加害?
大容人就是太善良、太閉塞,渾不知外界人心險惡,才會被一鍋端!
命運教做人。五年來他們全部心神撲在生存上,與天鬥、與人鬥,所有人都變了太多,心境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山遙知道自己畫地為牢,鮮少和人交流心中所想,而容綻也是每日靜坐,除必要對話從不多置一詞。可沒想到他自以為的心牢,早被容綻一眼看穿,而對方心中,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陰暗。
呵,容綻為何仍能活得像個老大容人,不偏執、不黑暗、不狂暴,還能于塵世投下善意?
這樣的人,本該如山間春風般熨帖,山遙卻幾不可查打個冷戰。
他趕上去,輕聲道:“殿下,我扶您。”
容綻像呼吸般自然地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