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用帶孩子,她也不想回去睡,輕手輕腳取來披風,坐回火堆邊。
篝火雖熄由有餘溫,她在黑暗裡感受餘溫在偶起的山風中慢慢消散,一如她手中擁有的為數不多的依靠。
懶得再去看司辰,他不回來,子時還是醜時就沒有分别。
她目視月亮慢慢挂上中天,任由薄的厚的雲層遮蔽又散開,一片雲,兩片雲,三片雲……二十二片雲……三十九片雲……
看得不知是清醒還是夢魇,她忽然就看不到雲了。
雲被一個高大身影替代,那身影抱住她。
不僅抱住她,還抱起她掠出營地,往山上疾去。
“你去哪裡了?”栖真緊緊抱住那具帶着冷感的軀體。
風宿恒抱得很緊:“對不起,栖真,對不起。”也不知在對不起他沒打招呼就離開,還是回來晚,還是别的什麼。
“讓你親别人,你還真去了?”憋了一晚的委屈全數爆發,栖真拳頭捶在他胸口:“那你别回來了!”
“别動,再動掉下去了。”
“混蛋,放我下來!”
她又罵他混蛋!
上次她就這麼罵,以前他隻能哄,現在能用别的了。
背部被怼到樹上,橫抱變豎抱,風宿恒捧着栖真不讓落地,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舌尖闖入,将半日的着急、委屈、相思毫不留情地給她。吵架要張嘴,舌頭是兇器,他把罵他混蛋的兇器繳了,讓它無處可躲,隻能臣服于他,變得和他一緻,溫馴又柔順。
“我是混蛋。”分開時,風宿恒的氣息吐在她唇齒間,甚至舍不得遠離:“我做了很多錯事,傷了你的心。”
栖真死死咬唇,憋着哽咽,見風宿恒又要湊來,立馬偏頭,那吻就隻落在臉上。
落在臉上也是好的,風宿恒情不自禁又親幾口,才道:“一路沒說實話,你不信我也是我活該,唯獨我心上人是誰這樁,必須讓你明白。”
終于把栖真放下地,在她手背印下一吻:“真真,求你了,給我個機會。你不信我,我讓别人跟你說。”
真真?
随他改了稱呼,栖真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嘴角卻是憋不住的笑。
“我說陛下栽大發了,你還不信!”遠處傳來一聲笑。
“現下信了。”
栖真愣然,從風宿恒身側探頭看,隻見月色下,山道上,款款步下兩人。男的笑意盈盈,高大挺拔,女的語音婉轉,弱柳扶風。
戦星流上來對栖真一揖,激動道:“除去宿恒,我從未真心感佩過誰,今日卻要栖真受我一禮!”
栖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戦星流,忙側身避過,連連擺手:“當不起。”
“王府再别時,你謝我為宿恒盡心竭力。星流實在慚愧,盡心竭力救他的是你。栖真,何止一拜,再重的禮你都受得!”
“是啊,不讓夫君拜上一拜,他可輾轉反側,心裡難過至極呢!”戦星流身邊的女子輕笑出聲。
聽見此聲,栖真甚是驚訝,這聲音她怎麼可能忘記。
之前隔着屏風,她聲聲虛弱,了無生趣,如今卻是朝氣蓬勃,宛若莺啼。
慕真!
“夫君?”栖真看看她,又看看戦星流。
戦星流攬上慕真肩,笑道:“重新認識一下,慕真,我府上大夫人。”
慕真給栖真行禮:“之前不得已,慕真這廂賠罪了。”
栖真睇了眼風宿恒,雙頰吹得鼓起。你心上人?
戦星流見狀搶白:“宿恒今日心急火燎招我倆來,便是跟你解釋清楚。此前太多故事,由他說隻怕栖真不信,還是由我來訴吧。”
從大荒流禦劍到乾都,再馬不停蹄趕回,原來是搬救兵去了……栖真對風宿恒好氣又好笑,覺得這人真是又癡又傻又可愛。
風宿恒哪知栖真變幻莫測的表情什麼意思,生怕她再生半點誤會,想快點說明,便指山頂道:“找個方便地方,山北有處溪流,去那裡。”
當下輕功飛掠,帶栖真至三峰溪邊把人放下,風宿恒有點忐忑,放軟聲音:“我回山頂,你……你們,好生說話。”
三峰溪水聲不分晝夜,月色照得水流波光粼粼,倒讓岸邊比山道上更能看清人影。戦星流見人遠去,好笑道:“真把宿恒折磨死了!你不知他今日禦劍來,拖我走的着急忙慌樣。”
轉首見栖真靠在大石上,他也拉着慕真在就近的石上坐,搓了搓手道:“倒不知從何講起了。”
風宿恒的事她都要知道,栖真貪心道:“從出生開始講。”
從來沒有機會,能和誰完完整整說一說他最好的朋友、他效忠的對象、他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戦星流感歎一聲:“故事太長了。”
“還有兩個多時辰才天亮。”栖真擡頭看了看西斜的月亮。
“宿恒,小時候很悶的。”戦星流笑起來,還真的從頭講起:“他母後是淩潇帝正娶的第一個皇後,隻是不得眷顧,所以宿恒小時候日子不太好過。我打小随父王出入宮廷,每次見他都在受罰。但我知道他極聰慧,我背不出的書,他都過目不忘,隻是一群皇子在一起,他總裝作背不出的樣子。”
“有次我問宿恒,整天悶着想什麼呢,他說在想他的夢,他有一個一直做的夢,夢裡有個特别好看的女神。所以每次見,我都開他玩笑,又做夢了嗎?女神親你了嗎?他知道我打趣他,後來我怎麼問他都不說了。我以為這事就過了,小孩嘛,誰會把一個夢當真,直到宿恒十歲那年。”
“栖真你不知道,辛豐皇族向來有個傳統,就是每個皇子到十歲都要行齊鸾禮。”
戦星流自然不知道風宿恒跟她說過這個,駝暮山上,六梅樹下,但栖真仍是聽得認真。
“齊鸾禮就是辛豐皇子的認可禮,每個皇子都須在那日初嘗男女之事。齊鸾禮對辛豐皇子來說太重要了!因為辛豐重多娶多子,想榮登大位的皇子在性/事上必須很強。所以齊鸾禮,說白了就是'征服'。誰能證明自己在稚子之齡便能征服一個女人,才算證明自己。若那配于的女子隔日仍是完璧,便宣告成禮失敗。隻有那些順利過禮的皇子,才會得皇室傾力栽培,單配太傅,以及被授予修行的尊師。辛豐太子之位是要上承乾壇争奪的,不會法術的皇子連承乾壇都上不去。而皇位隻有一個,争儲失敗的皇子結局都不怎麼樣……反正,栖真你隻要知道,争儲,不僅關系到皇子們的前途,更關系到生死。”
“可就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宿恒十歲那年,竟然主動放棄!”
戦星流像回到當時,面上仍有唏噓:“這件事,那麼多年了,還會聽我父王提及。宿恒,開始是找陛下據理力争,堅決不肯,可胳膊擰不過大腿。他是大皇子,是陛下這朝第一個行齊鸾禮的皇子,多少眼睛盯着呢,陛下便……便給他下了點藥……唉,這部分我不知怎麼說。反正,就是讓他不從也得從。”
慕真聽聞過形形色色關于大皇子的傳聞,但如此完整的還是首次聽。想象那場景,抓着戦星流的手都緊張到冒汗。
戦星流拍了拍她,繼續道:“可是這禮到底沒有行成,宿恒被扔進房前一刀紮在大腿。那晚陛下都被他的決絕震懾,隻好中斷行禮,把他關了起來。後來,對外雖沒廢除名分,但私下一點銀錢不給,陛下直接把宿恒趕出宮。”
“那幾年,也就我和宿恒還有聯系,給他偷偷塞過銀子,塞過吃的。我知道陛下在逼宿恒,逼他就範。不僅為着齊鸾禮,更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如此忤逆聖意的人,若非皇親早砍頭了,可他畢竟陛下親出,所以陛下就想讓他知道一旦失去皇家庇護,他活得能有多艱難。”
“栖真,我剛說除了他,我最佩服的是你。可宿恒……我一路看他那十年,真是沒法和你形容。你能想象一個十歲的孩子,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身無分文,颠沛流離,居然硬是靠着自己,隻用十年,成長到讓陛下刮目相看,能有資格和陛下談判的地步嗎?沒人教他,他便以各種身份混入仙宗,偷學、偷練。他,真他媽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厲害的武學奇才!天賦!天賦!你知道嗎?他用了短短十年,就從大道,到小神,到全盡,到極滅!我都不知他怎麼練的!我,我父王讓我拜了兩個宗師,現在還隻在小神。而宮裡那些遞過茶、拜過師的皇子們,一闆一眼地修煉,到極滅的又有幾個?”
“但不止修煉,遠遠不止!若說修煉拼的是天賦,宿恒最讓我佩服的就是他的頭腦。我覺得他大概就不是個凡人!我不知他哪來那麼多精力兼顧所有的事,哪來空閑看書,哪來機會交友,哪來時間經商!有幾年他混在門派裡,我每年還能偷偷去見他一兩次。後面幾年他居無定所,隻能通信。而每次寫信,我發現他懂的東西都在變,多得我眼花缭亂,真是想想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你和慕真見面時,慕真說宿恒給她留的财富十輩子都用不完。前半句是假,後半句卻是真。辛豐、付春、燃伢,大小陳,但凡宿恒踏足之地,都有他的生意。你當他身邊隻有我、鐘雄、袁博、倪煌嗎?遠遠不止!他手下人才雲集,至少還有一系,以許子鑒為首,專門幫他打理産業。”
“栖真,我……我有點激動。”戦星流說得坐不住,索性起身,好像站着才能說得爽利:“那些年他結識了多少人,手下又有多少人,他做過多少事,以後有機會你可以問問他。反正宿恒就是人間至寶,一輩子挖不完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