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阿月和孩子們,她和英邁帶了幾個夥計回萬仞山。山下流民遍地,山口士兵嚴守,在她通報姓名後,山上下來一位将軍,徑直帶他們去見容綻。
至此,柳絮回再沒下過山。
這日,一位叫袁博的将軍帶她出地洞,向山谷行去。谷口有守軍,谷中帳子鋪陳,她都一一看在眼裡,到木屋前她卻一愣,不知這裡何時有了房舍,推門一看差點飚出淚來。
“栖真!”
這也太慘了。
頭上包着厚厚的紗布,胸口和手腳都上着夾闆,面頰消瘦,唇無血色,脖間和嘴邊都有淤青,眉眼間全是憔悴。與上次回山相見,簡直天壤之别。
柳絮回心痛到無以複加,坐到床邊,一時哭得不能自己,不知是大罵風宿恒、大罵容聘、還是大罵流民好。
栖真卻擠了一個笑:“别哭……沒死呢。”
柳絮回實在受不了,嚎啕道:“栖真,你罵我吧,你罵我兩句好不好?流民上山的時候我就該回來,阿月下山的時候我就不該放你一個人在山上!山遙、阿陶和成校都是糊塗蛋,他們該死!還有容聘,一回山就帶來災難!我們對不起你,栖真,我們對不起你!”
“你在山上……也阻不了……無非多個人躺在床上。”栖真說一句就要停下緩一緩,以便積攢力氣說下一句:“我慶幸你不在……慶幸把阿月和孩子送下山……絮回……不是你造成的……不要自責。”
柳絮回拼命搖頭:“我們受你諸多恩惠,結果就因容聘無端指責,為你帶來殺身之禍。還有風宿恒……我和許先生查過了,大容神官在萬仞山的消息是狗子他爹傳出去的,可能就是這個消息引起風宿恒的注意,才派人查到你。你逃了這麼久都沒被他抓到,如今為保大家性命,卻不得不成為他的俘虜,讓我們怎麼對得起你?”
栖真靜默片刻,道:“山上什麼情況?風的人什麼都不肯說……我之前求的幾項……他做到了嗎?”
柳絮回羞愧點頭:“他麾下有位叫袁博的将軍來找過我們,說大容王已着人放出風去,前朝宮人和九部相入藥皆為無稽之談,這些人乃大容王座上賓,何人敢害,他必上天入地誅其九族。身驗我們也拿到了,隻是如今還不得離開。”
栖真皺眉:“不得離開?”
“他将我們圈禁在地洞裡,不讓我們離開。”
“地洞?”栖真問:“派人守着門……不就好了?”
柳絮回道:“大容王把我們房子拆了。”
“拆……?”栖真瞳孔大震,不敢置信。
“就是那日你要他允下三個條件後,大容王氣得難耐,讓士兵推倒房屋,毀了田地,如今山頭全是廢墟了。”
栖真一口氣差點緩不過來:“他敢……”嘴唇嚅嗫半晌,才吐出四字:“混蛋至極!”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是沒辦法的事。”柳絮回道:“房屋雖毀,至少人沒事。”
那是他們自己賺錢,親眼看着造起來的房子,點點滴滴都是心血,栖真心塞至極,又起了自暴自棄的心:“給你們發了身驗……便不會囚你們一輩子……我求他放你們回大容……你們回去吧。”
柳絮回拭淚:“我們确實想回一次大容。”
栖真瞪着房頂,語氣落寞:“你們在大容有爹娘,有家……以後再無人追殺,是該回去了。”
柳絮回道:“阿綻想扶靈回鄉,好将大神官葬入皇陵。”
栖真驚:“什麼?”
柳絮回見她神情:“栖真還不知道嗎?大爺爺不在了。”
栖真顫抖:“是……是風?”
“不是風宿恒。”柳絮回道:“那日流民激憤,大爺爺輪椅倒地,被人踩踏,還有常璐,受了刺激,當場撞柱自盡了。”
栖真再忍不住,喉間一腥,直直噴出一口血來。
吓得柳絮回趕緊出屋喚人,卻隻叫來袁博。袁博伸手一攔,也不管房中,隻冷冰冰着人将柳絮回押回地洞。
地洞還是那個地洞,天生一處好囚籠,洞中諸人靠壁而坐,知她去見栖真回來,紛紛望來。柳絮回卻無視這些目光,坐下後痛哭失聲。最後還是英邁靠近問:“栖真怎樣了?”
“你們還關心她死活嗎?”柳絮回指着衆人凄然道:“她死了,不更稱你們的意。”
山遙、阿陶和成校都低下頭。
柳絮回的目光直直對上容聘,滿腔憤怒讓她根本無暇他顧,一拍地吼道:“你污蔑她是風宿恒的心上人,我現在求之不得她是!也好過讓她渾身是傷一個人躺在那裡,适才都吐血了,也不見半個人來照顧她!”
“吐血?”英邁驚道:“她傷的有多重?”
柳絮回哭道:“渾身是傷!身上手臂腿上都上着夾闆,頭上還包着,就是你,阿陶,就是你那一闆磚給砸的!”
阿陶狠狠扯發,不小心牽動頸部傷口,真是痛極。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大容王刀下,沒想終被留下一條賤命。
可他這幾日生不如死,被良心啃噬得體無完膚,每時每刻都在自問,他瘋了嗎?當時為何如此沖動?他好像根本沒聽那女子辯了什麼,全然被腦中描畫的場景沖昏頭,一門心思隻想為藍心報仇。大容王死了,好不容易有個可以報仇的對象在身邊,還要放過嗎?
那時他有想過栖真對他們的幫扶嗎?
沒有!
有想過栖真是怎樣的人嗎?
沒有!
他腦裡容不下任何聲音,隻有至死方休。
原來失去理智是這麼可怕的一件事,會讓人淪為胡亂攀咬的瘋狗,而脖間無形的繩牢牢牽在煽動者手中。
可他難道不也是煽動者?
容聘煽動他,他也煽動旁人,他們互相煽動,拿着薪火往柴堆裡抛,将大火燃起,沖天的焰就是衆人的狂歡。他在狂歡中發洩自己的私心和仇恨,任烈火燒死無辜的人。那便不要讓他們醒來啊!醒來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懊悔而無辜的臉。
隻有火堆裡,躺着焦炭般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