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宿恒說得沒錯,容綻是見了鬼。
從木屋出來,闌珊扶他下山。
這一路想思考,怎奈腦中亂作一團。
“回萬丈城嗎?”闌珊在邊上問。
容綻擺手。
明明一下山又能動用法術,一離開山界,掌控一切的感覺又回來,可現下他被抽空,徑直坐倒戈壁,素來挺直的背承受不住地彎下來,拇指死命按壓太陽穴,哪裡都去不了,一個字都說不出,周遭聲音隐去,很長一段時間内腦中除了栖真聲音,什麼都沒有。
…………
如今山下比山上熱鬧。
被驅趕下來的流民一個都沒走脫,全被兵丁押解在此,他們沒有坐吃等死的待遇,因為不會有免費送上門的飯菜,想不餓死,就要勞作。
他們被迫種樹。
樹苗是兵丁運來的。
流民被分成兩組,一組在山腳兩廂劃出的戈壁上種。
大半個月後便見兩片不堪入目的林子,光秃得活像秃子頂着鬃毛刷,而兩片樹林間則是寬闊的通向山口的長直道。
剛種下去時,樹苗能否存活流民們不關心,這不過是被奴役後幹的一份活,樹能不能活,關他們什麼事。
他們不知道這種樹叫胡桐,特别适合在戈壁生長;也不知道這種樹是那個差點被他們打死的女子提議種的;更不知道距此五裡外的屯兵所,不僅成功種活了四畝胡桐林,還在朝廷農林司的指點下,開始耕種沙麥。
而另一組難民,則在兵丁的指揮下打井。
一開始沒人相信戈壁裡能打出井,但士兵強迫他們必須挖。
做什麼不是做?
于是他們挖,不斷挖。
沒想到五日後,真地從足夠深的地下挖出水來,水漫上來的那一刻,流民們也難得歡呼起來,原來這片荒地是真地可以打出水的。
有了水,便能沿着井壁砌磚、壘井口、做辘轳。
剛開始湧上來的都是泥漿水,随着一桶一桶打上來,慢慢地水變清了,慢慢地,舀上來,燒一燒,竟然可以喝了。
流民們覺得自己是囚犯,是強權下的禁脔,是被迫做這些的。可随着第一口井的打通,山腳下那種緊張的、怨怼的氣氛逐漸改變,他們幹活時多了一絲自發的樂趣,于是很快第二口井、第三口井也打起來。
至此澆灌方便很多,燒飯洗漱的水也有了。
是的,他們被趕下山時沒有得到任何憐憫,在戈壁裡幕天席地,白天被烈日蒸馊到脫皮,夜晚又被蚊蟲咬到苦不堪言。直到水井被打通,他們才大着膽子和當兵的商量,能否允他們蓋個澡間,小小一間就行,讓百來人有個洗漱的地方。
再後來的某一天,當兵的說,從現在開始一棵樹十文錢,一畝沙麥地十兩銀,你們好好幹,賺了銀子可以買帳子住,可以有肉吃。
興許是上面命令,兵丁對這群人并不客氣,但也沒有太過為難。這些人想逃、想造反時會被不留情地鎮壓,但隻要好好幹活,當兵的就不太管他們。
所以難民們在戈壁裡東一帳子、西一帳子形成營地時,士兵們也無所謂,反正給他們的就山腳下幾畝地,别的地方也不讓他們去。
于是大家每日種樹、自己燒飯。有事幹,有銀賺,能填飽肚子,日子就上了正軌,人心就逐漸安定下來。
…………
容綻回到山腳時,大部分人結束了露天的苦日子,已經在四周安營紮寨。
闌珊十歲起入神宮,伺候容綻整整十二個年頭了,他心中的“清心寂神”明明隻比他長三歲,卻像和他隔了一個輩分,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無論對外人還是對自己皆如此。
有時闌珊會想,若一個人像他主子這般學什麼都快,做什麼都出色,出生即在巅峰,是可以活成這樣無欲無求的。
所以在闌珊心中,容綻就是那高挂天際的月,清冷,隻能遠觀;出色,卻少人氣。
誰知後來天地變色,人生傾覆,五年裡發生太多事情。
他每日陪着容綻,雖然大部分時候還是琢磨不透主子在想什麼,但因為見過了容綻崩潰的樣子,在闌珊心中這男人終于走下神壇,不再那麼可望不可即。
他總共見容綻崩潰過兩次。
第一次是嘉和帝身死,大容國破,容綻被救出的那晚。夜黑風高逃離萬丈城時,他拖着失丹的殘破身軀,在城外對着宮阙方向下跪,痛哭失聲,誓要報仇。
第二次是一年多前,避難處被屠,大神官被砍斷雙腿,而他為救叔父也被毒粉毒瞎雙眼,醒來後傷心欲絕,徹底封閉自己。
可容綻就是容綻!
或許是經曆過連番苦難,終将心磨成銅牆鐵壁,即便這次回山得知大神官被人踐踏緻死、好友被親弟誣陷身受重創、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園又被推倒,而死去的仇敵居然複生……一樁樁,一件件,連闌珊都覺殘忍,被壓得喘不過氣,關在地洞時數次想要大吼大叫地發洩,容綻卻至始至終沒有失态,而是沉默地接受這一切。
所有人都知道他又成了最悲慘的那一個,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此刻,他才是最為難的那一個。
他們看着容綻,心底都希望他哭一場,發洩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堅不摧,好像再多的苦難和悲傷都可以默默接納和承受。
但容綻就像靜靜的河,一天天的,把日子過下去。
直到他們終于回到大容,終于為大神官下葬,就在闌珊以為所有的苦難該翻篇了,為何這男人……忽然就崩潰了?
适才在小木屋裡,到底發生什麼了?闌珊看着跌坐在地的主子,完全想不明白。
他和栖真不是挺好的嗎?之前還天天一起教書,他倆能有什麼沖突,竟被逼至此,全然垮掉?
闌珊到底是乖順的,再好奇,都看出自己主子根本無暇他顧,于是偷偷找了流民,塞足銀子,借了一頂氈帳。
他扶容綻去帳中休息,并弄來吃食,希望他多少吃上一口。
可容綻什麼都不要吃,就讓他出去。
闌珊很無奈,隻好到帳外守着,間或和周圍好奇的流民搭兩句腔,但他的心挂在容綻身上,一直聽着帳内動靜。
可帳裡什麼動靜都沒有。
闌珊想,阿綻是不是睡着了?啊,睡着也好,自從住進司軍府他就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每晚坐在落敗的園中,都沒睡過一個好覺,若能讓他好好睡一覺,真是謝天謝地了。
…………
躺在帳中的容綻沒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