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井儀駐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手機調成靜音,隔着一段距離站住了。
頌祺竟也不覺得反感,隻是緊張。
顧井儀不便注目頌祺,但門打開的瞬間他還是看到了——那門正對着電梯。
他看黃琴夢有些意外——他覺得頌祺不像她母親,然而他知道一定是。
即便到中年黃琴夢也依然很美,她有丹麥童話似的黑葡葡的大眼睛,腥紅的熱嘴,臉過于尖削了些,但這不影響她看上去隻有二十多歲。
她沒有注意到顧井儀,很快關上門,關門聲很重,給人一種甩巴掌的感覺。
頌祺跟着黃琴夢到窗邊,在靠茶幾的沙發上坐下,一左一右,隔很遠。
“上哪兒鬼混去了?這麼晚才回來。”黃琴琴含起眼皮,點了支香煙,口吻在慈馴的燈幕裡也異樣深刻。
頌祺交代:“今天值日,換了桶水就晚了。”
“我給你買的衣服為什麼不穿?”
“上學穿校服,沒必要。”
她上下掃量頌祺一眼,說:“後天換上,我要請你江阿姨吃飯。”
“還有,你現在沒個手機也不行,明天我帶你去買。”
頌祺隻是不做聲。
黃琴夢就頂恨她這點,木木的死了一樣。
而頌祺想這次黃琴夢竟沒有問,她回來似乎也不再打算教訓她了。
黃琴夢揚起臉,說:“昨天我看見你江阿姨,老多了。我早說她什麼,女人再醜也要顧及臉面,非要把一張臉兒熬得黃黃的。還一心要給你江叔叔省錢,呵,我就瞧不上她這點。一個女人怎麼能這樣下賤!”
頌祺聽她那聲氣,仿佛她近來很得意似的。
果然,她流水似的把能涉獵到的人物挨個兒貶低了一遍,高昂地宣布:“我這次一走以後可能不回來了,我的意思是,我要結婚了。”
見頌祺隻是眼睜睜望着自己,她又忽而一笑,把頌祺招到身邊來。
她對女兒的樣貌很滿意,說:“沒什麼比前途更重要的,即便我結婚也會供你大學出來。但還是那一句,不要戀愛。你是讀過書的人,你應該知道戀愛沒什麼了不起的。在一個沒本事的女人,愛不過是一種被動的情感,迫于一種被動的生活。你看看你江阿姨,到現在了還在婚姻裡自騙自,你以為她真愛她那死鬼男人!”
頌祺什麼也沒聽見,就隻認定一句——黃琴夢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她為什麼要生她出來?活着是這樣累贅的一件事。有什麼是能相信的?
晚上頌祺睡不着。窗簾太厚了,看不見月亮,也聽不見黃琴夢。房間裡仿佛隻有她自己,漸漸的,成為沒有人。什麼都完了。
她早疑心黃琴夢不愛她,她靜靜流淌在她的血液裡,靠支柱才成為一種存在。
愛?愛不過是天地間對不得,最為浪漫的一場幻覺。
又想,活着不過是這樣一件事,何必計較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想到這裡頌祺就笑了:也許我可以一路幻覺下去,直到長大。就好像人們常說的那些詞語,慈悲、憐憫、崇拜,于是我們就認為這個人有愛。母性也是一種愛。像江沐那樣就太苦了。反正以後我不會是一個有愛的人,真相不重要。
*
到了約定吃飯的那天。江美茹攜江沐一起來餐廳,黃琴夢應酬得很周到。
頌祺隻是恹恹的。
江沐看起來是隻要人觀賞的樣子,隻有在衛生間遇到頌祺時說了:“我媽說你媽傍上一個老外,是個大款?他怎麼都有五十歲了吧?”
頌祺正用手擠洗手液的鴨嘴,一怔:“我不知道。”
“我媽還說沒有愛的婚姻是長期賣.淫。她覺得你媽很可憐。”江沐輕亵地笑了一聲:“也許那個老外有六十歲,這樣你媽就可以專候他死。”
頌祺覺得森然。再轉回餐桌,又是無比的祥和。兩個戲劇化的臉譜,一個美,一個醜,親熱得簡直要化在一起,不用聯想也可以看得到她們從前要好的樣子。一轉背卻把對方貶得不成人。
“那很可以的呀,他還專陪你回來。”江美茹誇贊她所願望的那五十歲老男人,“還很年輕吧?”
黃琴夢笑着擺手,亮出鑽戒:“不年輕了,大我八歲。他中文很好呢。”
江美茹笑得開了:“大八歲好呀。會疼人!他有孩子嗎?”
“離異過。孩子跟他前妻。”
“哦。那怎麼不把頌祺也帶過去?出國多好呀。”
黃琴夢凝固了笑:“畢竟國内教育這樣,哪是一下子改得過來的。還是以後再說吧。”招呼江美茹吃菜,“也是他太忙了,走不開,下次吃飯一定拉他過來。還是你家老江好!生意越做越大了吧?瞧給你闊的!”
江美茹隻作神秘地微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對話漸漸呈現出一種老态。訴說自己,相互間又都防範着,評論别人吧,沒有這樣一個中間對象。隻好埋怨菜上得慢。
江美茹忽然把話鋒撥到頌書誠身上:“前幾天我見頌書誠了,啊喲,過去挺精明的人,如今怎麼淪落成這樣?”
黃琴夢馬上冷笑:“男人在外面的看相,還不是取決于他找了個怎樣的女人。這麼多年了,我真是——瞧瞧阜春那張四喜丸子的臉吧!也不知道從哪個深山裡翻出來那樣一條貨!我真是不能想,跟他那幾年我真覺得是糟蹋了我自己!”
江美茹馬上一盆火似的:“那阜春好不涎臉兒咧!為了錢坑的親妹妹離婚了真是!我可是聽說了,她妹妹前腳才出民政局,她後腳就拿那些錢買了房子。不然你以為他們那新房怎麼下來的?也就頌書誠那沒品的才要她,我倒是聽說頌書誠那院子有拆遷的意思,好像能賠不少錢。”
“賠再多錢有什麼用,貼上那麼個鐵掃帚,有錢也沒錢了!”
兩人一拍即合,并預備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頌祺隻是刺惱,頌書誠淪落成這樣黃琴夢不是沒有責任,并且他還愛着她,黃琴夢怎麼能!
沒辦法再聽下去了。頌祺借故上洗手間,出來就不打算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