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錯亂了;腳步飛快,腦海如沸,永遠不停,一刻也不要停!
她沖進花店,門也不關,胡亂買了一束花,徑奔醫院而去。
穿過大廳,跨進電梯,摁下樓層,盯着顯示屏上的數字,她緩了一緩,深呼吸。不知道為什麼,電梯總使她陡然喘不來氣,仿佛直見性命。但看那血色又驚跳的數字,顯然,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
她有點詫異,因為剛剛情緒過于波動?這樣下去可不好。也有點意識到,自己的心同這轎廂一樣促狹、窒息、閉塞。
可難道錯的是她?下意識看門上的自己,模模糊糊,别模改樣,這簡直像一種修辭法。她試圖回憶從前的自己,但想到的是另一個名字,另一個人,另一種性别;一時間,她有點蠢蠢欲動起來,電梯也有點蠢蠢欲動起來——不确定是要把什麼關起來或放逐出去。
她喘得更厲害了。扶着電梯,閉上眼睛,再深呼吸幾次。想是不是要摁呼救鍵——這時,門猝然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她奔出電梯,門關上了;空氣充滿肺葉的時候,恨意也一并醒了過來。她扶正背脊,理理頭發,綽起手裡的花,忘記剛剛發生的一切,重新恨起所有人:她的父母、前夫、朋友、女兒——阜春也正歪在病床上,等着她來。
推門隻是一瞬間的事,不需要任何鬥争。但她還是一怔,因為阜春距離她的想象太遠、差太多。她以為她有的是沉重的埃及式的四肢,而眼前這女人萎癟癟,瘦成了一把傘骨——傘骨!
于是她也陡然像老了幾十歲。因為聯想到頌書誠,他和這樣一個女人上.床、做.愛、性.交!
她那動物園裡圍觀動物一樣的眼神深深刺激了阜春,她掙紮着坐起來,不善道:“你來做什麼?這裡不歡迎你,出去。”
“别這麼動肝火,對身體不好。”黃琴夢笑得浮浮的,把花立在床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沒必要。我的意思是,你現在的身體,應該多想想好的,是不是?”
“你不來最好。”阜春把花掃在地上,“出去!”
黃琴夢佩服自己的耐心,直面着阜春,就在椅子上坐住了,“你可以趕我走,但心裡也很清楚吧。我并沒有對不起你什麼,你中傷我那麼多次,無非是因為頌書誠。但事實是,他告訴的我地址,他想我來的,我這次能賺到錢,也多虧他的幫助。”
她不必希望,因為這一切确是事實;阜春活不了多久了,也許頌書誠正盼着她死。如果有個孩子會不會好些?多遺憾!
黃琴夢站起來,踱到窗前,随後就在房子裡變得無所不在;想想看,阜春還有機會回家嗎?家裡的新冰箱将不再屬于她了;電視,烘幹機,化妝鏡,衣櫥,大理石桌,襯托女主人身份的一切家具,□□地毯,裝飾櫃,吊燈,這一切将永遠不屬于她了。她渴望新的家具,渴望出世,渴望一塵不染,生活卻像撣灰一樣把她從一切召喚裡撣了出去。多可憐!陪他吃糠咽菜,他一心一計隻愛他前妻,現在她要死了,由着這個女人坐享其成?瞧她多得意!多漂亮!多尊嚴!瞧瞧吧!好人!
黃琴夢面上這樣慈悲,阜春的臉色卻越來越難堪;黃琴夢不由她聽不下去,到最後,阜春喘出一身汗,黃琴夢才吊一吊眼梢,安慰她幾句,帶上門,轉身就走。
果然。來這一趟,阜春的病更重了。
黃琴夢走到走廊,就又看到那電梯,當然她沒有乘。高跟鞋敲在地磚上,有雨點的清涼。現在她也忘記了阜春,走到大廳門口,腦子裡忽然冒出問句:剛剛那個進電梯的人,是老人還是小孩?青年人還是中年人?男人還是女人?——會是阿潮嗎?
腳步一頓,連她自己也覺得可笑。心裡很霧數。她想起自己的女兒,但她忘記了這臆想中的女兒的形象距真實隻有更遠。
反正她是健忘的人,再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