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她?憑什麼為了她,憑什麼她要承受這些罪過?
她來人間一趟,雖有不幸、仍滿足于現狀;她承前世之命尋友人、繼前世之情以愛人,她可能沒有神明那般大義,更多了人之常情,會哭會笑會懼會愛……雖有所遺憾,仍熱愛人世。而如今,她卻不得不承受那麼多無辜之人的死亡,她怎麼可能不恐懼、怎麼可能不害怕、怎麼可能不憎恨?
……所以她和蜃主争吵。
直到跑至半山腰,她才累地靠在樹旁,雙眸警惕四望。風吹樹動,她便如驚弓之鳥般掩主了口,大氣也不敢出。
說不通。争吵的結果是她和蜃主說不通。不僅說不通,蜃主甚至直接将她困于蜃境,免得妨礙到他。
初冬樹葉落盡,山上倒不算全無遮蔽。然而遺留的枝丫都是些硬骨頭,輕易便将黑鬥篷勾了去。
黑暗中似有人影若隐若現。少女猶豫一瞬,丢棄下黑鬥篷,轉身離去。
她不算逃得全無技巧,畢竟被天兵天将追過好幾世。但向左向右向前向後屆時霧氣森然,久而久之,就與那些在蜃境中迷路的旅人一般無二了。
就在這時,在她即将抵達的前方,一個人影立在那裡,仿佛正在等她。她瞧見了,大口喘息着跌坐在地上,幾乎就要直接昏過去。
“走吧。”蜃主走過來,如此喚道。他看起來波瀾不驚,但少女知道,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展露憤怒。
古語有言:征于色發于聲而後喻。但一個離群索居的神,生來便不需要以己喻人。故而他面上總是冷淡。
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沒有情緒,他隻是毫無表現罷了。
親近他的人會知道他的心思。比如現在,少女即使困倦不堪,也掙紮着狠狠搖頭,避開了男人伸出的手。
“不要鬧别扭。”沒有回應,蜃主收手而立。這聽起來很像記憶中他哄某個小女孩的話,但今時不同往日,個中情緒可謂截然不同、甚至沒有可比性。
少女繼續搖頭。她知道他的軟肋,她必須和他說清楚。
“蜃主,你要明白,無論是我還是她都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來幫助我們。”
少女開口了,她的語氣有種不可違逆的威嚴。
蜃主卻道:“你上次還在說你不是她。”
“對,我不是她。”少女扶着樹幹站起,昂首注視着面前的神。
神一如既往地平靜,卻不可能平和。他沒有再動,即便他不動,獵物也不可能逃掉了。但他還是想同她聊聊,于之為敵有違他的初衷。
“既然你不是她,你又如何知道她怎麼想。”
少女不由得頓住。
或許是因為蜃主常年不苟言笑,每每她說話總是應和居多,她便也誤以為此人不善言辭。
或許她從未了解過他……不,從他開始殺人其,她就早該意識到這一點。
“……那我換個說法。蜃主,她已經死了,沒有任何辦法能讓她回來。而我不是她,不值得你為我做到這種地步,那個詛咒我不在乎。我來人間隻是為了尋找我的友人,找到他我一樣會離開。”
“如果你在找到他之前就不得不回去呢?一個罪神難道會被妥善對待?”
“……”少女又是一頓。
“廢物神一定廢了很多心思才逃來人間,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求生之路。但卻被詛咒了。即便找到友人又如何,難道神的友人強大到能戰勝正神嗎?”
“……”
“你現在唯一能存活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在人間活得更久,躲避追殺,同時尋找自救手段。也可以抽空找找所謂的友人,但意義不大。”
少女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這套理論,但為了存活于世,就要以他人為墊腳石嗎?她不認可,也不可能認可。
“……所以,你就要汲取萬物生靈的生命力?你憑什麼?”少女的聲音有些發顫。
然而蜃主歪了歪頭,似乎很困惑,“憑我是蜃主。”
少女咬牙,“我跟你講,我不需要你幫我。我就是死也絕不和草菅人命者同流合污。我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已經死了,你沒有理由幫我。”
“你是她的轉世,而且,你有她的記憶。”蜃主看起來很平靜,這種平靜似乎不可動搖,讓人看了心寒,“你是世界上和她最相似的人。”
“那又如何,我不是她,你可以不用管我,做那些事也挺累的,你大可以停下。”她幾乎已不知道自己再說些什麼,隻是一味的否定蜃主所有的理論基石。
他們之間早就說不通了,而她又逃不掉。語言早已潰不成軍,她幾乎想要落淚。
蜃主沉默。
對于蜃主來講,“相似”已經等同于“相同”。他不明白乞兒為何始終堅持自己和少女的不同。轉世輪回,不就是同一存在的不同身份嗎?
既然說不通,自然也就沒有再說的必要。于是他緩步走來,隻一字,聲沉似落石,驚泉若飛虹:“走。”
也隻是這一字,讓少女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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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以死明志,告誡諸後世:蜃龍罪過滿盈、罄竹難書。前世不知,故不以其為罪,然後世如遇之,則殺之以除後患。”
少女半空成印,镌刻于二人之首。蜃主被成印籠罩,一時不得動彈。他不由得怒火中燒,狠厲地目光投降對面,幾乎要将她撕碎。
無盡黑霧向少女聚攏而來,仿佛一隻巨手,要将她籠罩在内,卻被成印的光芒驅散。與此同時,少女釋放神格,一瞬間蒼白的光猶如利刃,刺穿了籠罩此山的濃重黑霧。
“若是可以,我會現在就殺了你。但我根本沒有那種力量。”盛大的光芒中,少女流露出微笑。
“你以為你的後世就會有嗎?”蜃主道,“别忘了,你們根本活不過十八歲!”
“單靠我們的确不可能殺死你。但面對罪神,沒有人會孤身奮戰。”少女歎息着。“你會付出代價的。”
言畢,她舉起一根樹枝,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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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那麼無私。除開她對他的憎惡之外,她隻是想到,人再怎麼活着,也隻有一百年。
一百年過後,蜃主又會做些什麼?這會不會演變成一場無休無止的殺戮?
如果能說通他放棄自己,或許最好。如果不能,就徹底斷了他的念想,斷了他他理論的所有根基。
若理論基于少女,那她就告訴他少女已死;若理論基于乞兒,那她就在他眼前自殺;若理論基于轉世,那她就詛咒他們生生世世不得相見,若相見必相殺。
此番思慮如此狠厲,以至于連她都害怕,說出的話都帶着顫抖的尾音;以至于她不敢思考,怕多想一分都會退縮;以至于她甚至不敢看他,怕多看一眼都會猶豫,會相信能夠說服他,會懷疑還有轉機,會覺得不必做得這麼絕——
以至于在她死後,大雪封山,凄厲的龍嘯回蕩山谷,無人能近,亦無人敢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