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車颠簸,夜風冷涼,窩在行囊内的方知卻渾然不覺。他做人時便常在牙人車上入睡,早已習慣了颠簸;至于夜的冷,不倒翁是感受不到的。
酣然入睡,夢裡是一場大火,一地的泥在火下蔓延。方知被困在籠子裡,火焰燎灼着筋骨皮囊,淤泥裹挾了四肢百骸。
火熱泥稠,身陷哪個都是死,而無論方知如何掙紮,卻隻能是籠中困獸,二死擇其一。
他雖一心逃生,夢中卻傳來言語,他下意識瞧了一眼,籠之左側的火焰中有一女子,籠之右卻是一個泥人。二者均面目模糊,連言語亦被焰火燒灼聲打碎地不甚分明,卻唯獨灌入方知腦海,清清楚楚,此起彼伏。
女人說:今年收成不好,大郎還要出力,要多吃點;大妞要嫁出去了,不能太瘦,萬一教人嫌棄就不好了……你也幫不上什麼忙,就吃這麼多吧。
泥偶說:你跟了我,我就能保你餓不着。
女人說:就老幺那麼點力氣能幹什麼,白吃飯的牲畜。
泥偶說:别下那麼大力氣,傷太重好着慢。而且這裡這麼髒,重傷若是化膿就不好了。
女人說:老幺怎麼都喂不壯,估計熬不過這個冬天,幹脆賣了吧。
泥偶說:我沒說錯吧?瞧瞧你瘦得,這些都給你吃吧。
女人說:你不想被賣?那就聽話。
泥偶說:不想再餓肚子的話,就全聽我安排。
女人說:娘說了多少遍不要在廚竈旁邊玩,說了多少遍,多少遍?你就是不聽話!
泥偶說:把那些牙人引開,快點,做不到的話,你我都要遭殃。
女人說:又不聽話了?
泥偶說:做不到?
……
火焰最終吞噬了一切,連夢和他自己也整個吞噬了,疼痛燎灼意識末梢,連心裡也是一片悶窒。
他又覺得喘不過氣了。
但夢卻沒有結束。方知似乎浮至天空,重新審視火後的廢墟——火把女人燒成了灰,卻把泥澆築成了陶。
而正當他浮在半空之時,身體忽地一輕,緊接着便是驟然墜落。不倒翁的木制身體重重地嗑在一塊石頭上,那光怪陸離的夢便也像撞在石頭上的蛋,徹底裂了個幹淨。
不倒翁趕忙自行囊布袋中鑽出,隻來得及瞧見夜色下絕塵而去的朦胧車影。
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念頭浮現于腦海:
他,又被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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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時候,是兄長。
方知自幼體弱多病,心思又重,和旁第孩子玩不到一起,便隻愛黏着熟悉的兄長。然而兄長彼時已是個大孩子了,追跑跳攀均是好手,常帶着同齡孩子為禍一方。方知贅在他身後,卻總是跟不上他,常常是跟一半便找不着人,被獨自丢在陌生的地方。
人地兩生,他不過一年幼稚子,隻曉得放聲大哭,有人靠近便躲,眼淚鼻涕模糊了街道行人,淚眼朦胧之時,他隻隐約記得娘曾哄他。
但最決絕的抛棄,卻來自娘。
窮人家貧,賣一兩個孩子給牙人是常态。他曾和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三姐一同被娘帶到牙人面前,姐姐因長得勉強,被買了去;而他則太過瘦小,牙人不收。
娘不太滿意,但他留了下來,不禁心中竊喜。隻是如此一來,家裡便多了他一個隻吃不幹連牲畜都不如的存在,大家便都不肯給他好臉色。
「娘說:今年收成不好,大郎還要出力,要多吃點;大妞要嫁出去了,不能太瘦,萬一教人嫌棄就不好了……你也幫不上什麼忙,就吃這麼多吧。」
「娘說:就老幺那麼點力氣能幹什麼,白吃飯的牲畜。」
「娘說:老幺怎麼都喂不壯,估計熬不過這個冬天,幹脆賣了吧。」
「娘說:你不想被賣?那就聽話。」
他自然格外聽話,小心觑人臉色行事。兄長扯壞了家裡的紗窗,罪責栽在他身上,他不作聲;長姐打碎了家裡的碗,怪他礙着了路,他不言語;爹生氣了要打要罵,他自然也是受着,不讓哭便隻敢暗自流淚。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