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之嘩然,乃無心之嘩。
衆之喧嚷,乃失理之喧。
衆之責難,乃悖道之責難。
衆之替天行道,實乃含血噴人。
易淺偶爾也會想不通,為何質詢之人分明漏洞百出,聽而信之者卻從不在少數。但他總不能次次被架在火上,就次次坦誠。
他的坦誠素來金貴,代價亦太重。何況,即便不坦誠布公,他也有辦法繞得他們迷糊——連張家深陷泥潭時都未曾伸出過手,明家怎可能掌握真相?
方才那些狗屁不通的質詢,大抵隻是在瞎掰罷了。既然是瞎掰,易淺何懼?
他不由得嘲弄般歎息了一聲,又像是在笑。劍穗在身側晃動不休,像是一隻跳躍的白鴿,與殷紅穗段撞在一起,分外惹眼。
少年懷抱銀劍,輕緩地站了起來。
“鼠……”
鼠輩鼠輩,何人得稱?堂内衆人,絮絮如鼠。
鼠輩鼠輩,何人應稱?堂上明家,卑劣如鼠。
然而易淺方出言一字,就有人斷了他的罵,堵了他的口——
“諸位仙人這是作甚——”
戲腔尖聲千回百轉,令衆人的耳膜都隐隐作痛。女人不知何時傲立于堂前,似一朵盛開的紅芍藥,不豔麗,但奪目。
她揮一揮手,身後一衆少女便魚貫而入,攪動了一池渾水。易淺的髒話自是不能再言,堂上明家亦失了話語權,所有人都隻得定定地注視着突兀而至的老闆娘,臉上神色各異。
暗香浮動撩人心,諸般罵聲皆入腹。娉婷少女将筵席呈上,便悄聲立于宴賓身後,無聲地宣告着誰是主人。
“仙人既來我複春樓——”
這是起始。
“是給我複春樓面子——”
這是引誘。
“芍藥在此謝過各位——”
這是讓步。
“但芍藥有一事相求——”
這是迂回。
這是複春樓。這裡分明觥籌交錯,杯盞相疊,光影閃爍得堪稱喧鬧。然而女人幾句話下來,堂内卻靜出了幾分詭谲。
“複春樓有複春樓的規矩,各位既然來此,就要尊我複春樓的規,守我複春樓的禮——”
以退為進,化守為攻。此刻,女人終于開始乘勝追擊。
“複春樓内,嚴禁修士私下鬥毆、排斥異己。一經發現,立即失去參賽資格,逐出複春樓。”
“無論各位在修界是什麼地位,各自有什麼仇什麼怨,都與我複春樓無關。來我複春樓,就人人平等,拿實力說話!”
一段戲腔尖而不刺耳,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擲地有聲。她的目光直直地刺向堂上那名明家子弟,堅守自己的陣地和職責,不退讓半分。
“你……”堂上那人下意識駁斥,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拿出明家的身份,必會有人讓路。但即便是咬人的狗也會看主人臉色,何況是人?他本能地看了眼少主,當即住了嘴。
“退下吧。”少主命令,“真當這是自己家了?”
“少主教訓的是。”
明家的代話者沉默着歸了座,明家的少主卻舉起酒杯,寬仁般笑了笑:“明家弟子不敬,度管教不力,自罰一杯。”
言罷,他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卻非對着易淺,而是落于堂中女子。(謙謙君子敢作敢當,他認的“罪”,是僭越之罪,而非污蔑之罪。其有意讓步,不過是為給雙方一個台階下。他清楚,女人不能掃衆人興緻,必然隻會就坡下驢。)
“仙人言重了。”芍藥垂眸拜過,“明家素來嚴于律人,待己寬和,複春樓早有耳聞。”
衆修士:對對對,明家素來嚴于律……什麼?
易淺:?
明家:?
衆修士:?
“啊呀呀,瞧奴家這嘴。”堂中女人忽而掩唇叫道:“公子千萬不要怪罪,奴家不識幾個大字,方才說錯了話,是‘寬以待人,嚴于律己’。”
“既然公子自罰一杯,那奴家便自罰三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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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攀風雅,不慕權貴,不循常理,不守法度。這般自成一體的肆意,幾乎同皕烏别無二緻。隻是同樣的話,若是由皕烏來說,怕是能教明家氣得牙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