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雲柏的神情就有些局促,“我爹……臨出門說他有些不舒服,走不動,要歇一歇再來……”
向東海以往對逢年過節來向家莊從來都是積極得不行,尤其喜歡去後廚打着幫忙的名義四處尋摸,然後或讨或要或順手牽羊一些吃食用品回去。這會兒離過年不到半個月,他倒是說身體不好不來了,向雲松自然不信他說的是真的。
但是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向家百多畝田産都是他在打理,租佃雇工都是他出面,此時向雲松要售賣七成田産,等于也是掘斷了他的财路,他怎麼可能積極?
向雲松随意“哦”了一聲便招呼向雲柏坐下來讨論,向雲柏卻很是難為情,吭哧半天,實誠道:“二哥,我爹他就是這樣……”
向雲松也不含糊,“知道,這不是你來了麼,跟你商讨也一樣。”
向雲柏便有些寬慰,還有些愧疚,神色間頗有糾結。
向雲松拍拍他,“别跟個大姑娘似的芝麻大的事也放在心上,年後買了茶山,我一個人哪忙得過來,還不是一樣要找人看着?你爹既然身體不好,就好好歇着吧,我也不麻煩他了。”
向雲柏聽到這裡神色便有些驚異,雖然向東海沒來他也不贊成,但是向雲松這樣就繞過他爹他還是意外,到底有些替他爹可惜。
向雲松見他這副模樣也知道他心裡的想法,笑了一笑,“傻小子,我信任你,年後你來幫我打理茶山。”
于是向雲柏的糾結變成了感動,忙“哎”了一聲,停了停又“哎”了一聲,“二哥,謝謝你。”
兩人讨論了半個下午,将向家所有的田産都整理了一遍。向家在本縣被劃為上戶中的二等戶,現有田産和地産共計三百四十畝,其中二百一十畝水田在旗山鎮,主要分布在旗頭村和旗尾村附近,八十畝水田在隔壁白鹭鎮,另有五十畝山地在旗頭村向家祖墳場附近的旗山上。
向雲松跟向雲柏了解了那些田地的情況,初步決定将白鹭鎮那八十畝水田都賣掉,旗山鎮上那二百一十畝中留下離向家莊所在的旗頭村和向雲柏家所在的旗尾村的七十畝,山地因考慮到可以種茶,故五十畝盡數留下。這樣,總共一百二十畝田地,用于向家人的生計。
兩人又騎上馬實地踏勘了一番。出了向家莊大門沿着村路向旗山一路進發,沿途均是一片臘月冬景。
不過建州地處閩越,氣候溫暖濕潤,此時離開春也不過十來天。如果仔細看,便可見那秋季割去的水稻茬下已經有細小的綠意萌出,就連路邊的野草叢裡,也埋伏着星星點點的春色。
村道交織田埂,将一畝畝田地劃分得井然有序,稻田裡的稻草多半已經在收割之後又被燃成灰燼當做土肥,也有些人家還沒有燒,隻是覆蓋在越冬的白菜上,看過去便如被子一般。
農田和鄉村的景色,向雲松并不陌生,走镖時走南闖北沿着官道走,一路經過的不是山野就是農田,但此刻卻覺得自己還未成為真正的農人,便要将這段風景經過去了,也是離奇的經曆。
冬日的曠野四下無人,前些天的散雪早已消失無蹤,這幾天天氣幹燥,馭馬馳騁很容易就能讓人生出飛翔的感覺。兩人順着旗山下山的坡路一路往回狂奔,直到經過一片甘蔗地時才勒住缰繩。
那片甘蔗地很大,一根根的甘蔗直立着,像一杆杆朝天直刺的火尖槍。向雲松轉頭望着向雲柏,向雲柏也在望着他。稍後,兩人同時沖對方使了個顔色,再一同下馬哧溜鑽進甘蔗地。
小時候向南山也曾讓人在秋季稻收割後種上甘蔗,孩子們大一點了就讓他們一起下田去收割。那時候向家兄弟加上衛甯兒,還有剛會走路的向雲荷,進了甘蔗地就開心得跟進了森林一樣。
躲貓貓捉迷藏,抓各種叫不上名來的小蟲子,這是向雲松帶着向雲荷最愛幹的事。向雲柳則是仰着頭欣賞那一人多高的甘蔗林遮天蔽日的樣子,搖頭晃腦老半天,醞釀詩性,學着寫各種詩詞。
但衛甯兒則像是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一般,隻顧拿把小鏟子低着頭在蔗田裡四處掘土翻找。他最喜歡在土裡發現什麼,當然那個時候他發現最多的是荸荠。
他說荸荠不僅好吃,還能入藥。向雲松對此嗤之以鼻,荸荠這個東西說好吃都勉強,說入藥,那就是自欺欺人。衛甯兒說以前在陰山隻見過入藥的幹荸荠,來了建州才知道生長在土裡的新鮮荸荠是什麼樣,他要多挖一些,回去研究一下。
向雲松說别研究了,跟我們來玩吧。但衛甯兒看看他,還是埋頭顧自在土裡挖掘不休。
向雲松便覺得衛甯兒有點傻,這個甘蔗林裡那麼多好玩的東西,幹啥非要當個地耗子。
後來,甘蔗收得差不多了,甘蔗地裡到處都是橫倒的甘蔗,遮住了大部分地面,荸荠也挖不了了,衛甯兒才跟着大家一起看佃租了向家田地的蔗農砍甘蔗。
那些蔗農都是經驗十足的,見着主家的少爺小姐們在旁邊好奇,自然也使出勁頭來砍。有機靈的挑了一根節長而粗的甘蔗,手持割刀刷刷砍掉梢頭上葉子和底部的根,然後削掉暗紅色的皮,再砍成半尺長的一節節,招呼向雲松他們吃。
向雲松總是吃得飛快,人又好事,于是一邊嘴不停,一邊去看衛甯兒。衛甯兒還保持着剛接過甘蔗時的姿勢,雙手捧着甘蔗凝神思索着,好像在研究什麼。
向雲松見不得她這墨迹磨蹭勁,好吃的拿在手裡不吃隻看那就是傻,又不是好看的。于是他上前奪過衛甯兒手中的甘蔗就橫舉到她嘴邊,“你倒是吃呀,看這半天。”
衛甯兒沒動,隻拿一雙清亮中帶着疑惑的眼睛看着他。向雲松立刻就接收到了她眼中的疑惑,“你不會吃甘蔗吧?”
衛甯兒聽他這麼一說就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會吃一樣,立刻舉着甘蔗就是一口。向雲松笑得賊爽,衛甯兒就是這樣,從來容不得别人說她一句不會,來了向家這一年,她這點被他了解得透透的。
向雲松便看着她吃甘蔗,自己也舉着甘蔗大口啃咬。那甘甜的汁水順着下巴流進脖頸裡,他也就拿袖子一擦,立刻豪氣地大喊,“再來一根!”于是立即就有下人再次遞上一根,讓他繼續大快朵頤。
等他吃了個飽,偶然一回頭,卻發現衛甯兒還在繡花一樣吃那第一段甘蔗,而且她的吃法特别有趣。
她雙手捧着甘蔗好像捧着支竹笛,吃的時候不是整個甘蔗一頭都進嘴咬,而是跟吃玉米一樣橫着啃。于是她那根甘蔗就不是越啃越短,而是越啃越細。
她吃甘蔗的樣子也特别專注,一臉的認真投入,這個時候就連頭上平時兩個總是迎風抖動的丫角都不動了,整個人都沉浸在甘蔗之中,小臉鼓鼓的一動一動,看着像隻虔誠的小鼹鼠。
向雲松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小鼹鼠發覺了,停止了啃甘蔗的動作,就連嘴裡的都不嚼了,皺着小眉頭看過來。向雲松趕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笑眯眯沖着她喊,“你吃,你管自己吃。”
衛甯兒很警覺,看着向雲松的笑仔細地研判着,尋找他臉上嘲笑他的證據。于是向雲松趕忙放下手,舉起手中的甘蔗學着衛甯兒吹笛子一樣的吃法,大啃了一口甘蔗,怕她不信又連啃好幾口。
小鼹鼠終于放下了戒心,繼續埋頭啃甘蔗。向雲松也就得以繼續欣賞。
冬日餘晖溫暖又輕柔,照在人身上有種不同于春天的溫柔煦意,也給記憶中的畫面灑上了一層不同的色彩,讓人想起來就覺得貼心。後來好像還發生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