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相瞞,我現在還得叫她一聲嫂嫂。”向雲松一臉坦誠,當下将向老夫人在向雲柳靈堂上做主讓他娶衛甯兒的一節說了一下。
周岩程錦二人俱聽得沉默無語,尤其是程錦,低着頭歎着氣,半晌不言語。向雲松一時無從判斷是否兄死弟娶這件事讓他難以接受,正責怪自己酒後多話,便見程錦忽然舉起酒杯,面上一片認真之色,與他手中的重重一碰,“你小子,真好樣的,将門之後心懷俠義,還鐵肩擔道,有情有義,我程錦癡長你将近二十歲,自愧不如!”
程錦一飲而盡,酒杯重重頓在桌上,“你的忙,哥幫不了多少,但能幫的,我沒二話。”
向雲松反應過來,還未來得及道謝,便聽程錦繼續道:“我那裡有本《中觀茶論》,絕對好書,大人物所著,回頭給你送去,你仔細研究研究。另外一些茶書,能給的,我一并給你送去。”
雖然向雲松沒看過,但那個如雷貫耳的書名他還是聽過的,知道這個所謂的“大人物”有多大,當下趕緊謝過。
程錦又開始詳盡地講當前各榷貨務和山場的茶價,以及茶園買賣行情和價格,還講了各地茶市之間的差别和茶農與官家及茶商打交道中需要注意的細節。作為行業中人,程錦講的都是市面上買不着的消息,向雲松在心中一一記下。
周岩凝神想了一會兒,以手肘碰了碰程錦的手臂,壓低聲音道,“年後建州那個勞什子的榷茶令,真有可能去了嗎?”
如果榷茶令一直在建州實行,無論多好的茶葉都隻能賣給官家的話,那極低的收購價,對于初入茶行一心想要做出好茶的向家無疑是最大的限制。在這樣的前提下,誰都不敢把全部身家都押到茶道上。
程錦沉默不語。向雲松當然知道茶事對于大雲國的重要,這種茶令是否更改實行的政策,哪裡是小民百姓能打聽的,程錦一個小吏諒也不敢随意透漏。
正想說不要為難程哥,他不打聽這個,就聽程錦舉起了筷子,在最大的那盤紅燒黃魚中夾了最大的一筷子魚肉,嘟囔道:“年後三月十八,你弟我就要拖家帶口跟着同僚們遷去那窮山惡水的豫州繼續當沒前途的茶稅專副了,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咱建州的大黃魚啊,怕是很難吃到喽!”
黃州榷貨務的茶吏們整體遷至豫州,這說明了什麼誰都聽得懂。向雲松感激不盡,敬了程錦一大杯後,又高聲喊小二再上一條大黃魚。
此後席間氣氛極好,周岩和程錦兩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大哥與二十出頭的向雲松,頗有相見恨晚之感。這一頓,直喝到夜深。
程錦喝多了酒,陸陸續續開始往外抖摟自己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務事。向雲松這才知道為什麼他聽到他說衛甯兒會是自己同進同退的得力幫手時會有那麼大的感觸。
原來程錦與他娘子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程錦從小囊螢映雪,勤奮苦讀,終于在二十歲那年中了三甲同進士,但他為人正直,不會虛與委蛇攀扯關系,所以同三甲第七十二名的成績,最後隻得分到茶事司下榷貨務黃州場當一個攔頭。
他心直口快,看不得弄虛作假也見不得政令不一稅負沉重,如此一來,與同僚們共事之中矛盾頻生,而與他同年的那些人因為擅長拉幫結派或幹脆有裙帶關系,晉升得很快,而程錦多年拼搏下來,也隻是升到專副。
原本與他琴瑟和諧的妻子慢慢就有了不滿,原本是建州城大戶人家女兒,随着丈夫搬遷到黃州山場一待就是十幾年,眼下又要跟着丈夫去往遙遠的豫州,這次年節回鄉,在父母面前,不知不覺間就透露了幾句怨言。程錦本就因自己仕途不順而心煩不已,帶累家人也不是沒有愧疚,這種想法自己可以有,但容不得别人說。妻子這麼一說,他臉上挂不住,一氣之下反而生出了怨怼,夫妻間這幾天開始冷戰。周岩說領他出來透透氣散散心,他才跟着來。
見到向雲松小小年紀放着自己的自由日子不過,為亡兄挑起重擔,還要娶寡嫂,程錦放在自己身上想想簡直窒息。但向雲松卻半點不見不快,還一臉輕松期待即将進入的陌生行當。雖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程錦依然感慨反思是不是自己在追求仕途成功的當中丢失了什麼,為何就連當年義無反顧随自己去往黃州的妻子都生出了怨言。
散席已是深夜,周岩扶着程錦踉踉跄跄回去。向雲松送他們的玉雕,兩人不收,向雲松哪裡肯依?他請了他們年後來喝喜酒,兩人到時肯定要送禮,這次要不收,就實打實讓他們破費了。
他和向雲柏好說歹說,又讓店家幫忙叫了一輛馬車,将玉雕和先前備好的年貨統統搬上車,再将兩人扶了上去,才道了别。
打聽到了重要的消息,又交了一個朋友,向雲松心情很好,與向雲柏在夜深的南平縣街頭蕩了兩圈,将随後的計劃又掰開揉碎地商議了一番。末了一拍大腿,“擇日不如撞日,既然出得門來,不如明日就去尋訪茶園,也不必拖到年後了。”
向雲柏看他摩拳擦掌的樣子,倒是生出了猶疑,“二哥,尋訪茶園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弄完的事,這都快過年了,咱來得及趕在年前完成嗎?而且你早間出來也沒跟伯祖母禀報要出來幾天,這要是拖好多天回去,家裡人會……”
話沒說完就讓向雲松截走了話頭,“哪來那麼多這啊那啊的,沒聽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這也禀報那也禀報,咱們還有多少時間去幹正事?”
向雲柏依然猶豫,“你這都快成親的人了,嫂嫂也不知道你要出來這麼久……”
“啧,我這不也是想年後少出來幾天嘛,你也知道我快要成親了,到時可沒空出來跟你跑山頭。”向雲松一拉他的手肘,“好了别煩了,聽哥的,明日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