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從一二進間的橫路上傳來打更聲,子時到了。
衛甯兒一起身,向雲松就扶着她的雙肩将人撥到一邊,“輪不到你動手,我來。”
也不用火石,直接用鐵鉗夾了塊暖爐的炭,湊到銅盆裡紙元寶的肚子底下。那黃表紙被火舌一舔,就忽閃忽閃地扭曲掙紮起來。
向雲松扔了鐵鉗,轉身走近衛甯兒。衛甯兒不明所以一擡臉,就見向雲松伸手過來,一把拈下他鬓邊的小白花投進火盆裡。
“……”衛甯兒想說這還不到五七,這喪花現下燒早了。但這話說了也肯定晚了,還徒增向雲松的不滿,他動了動嘴也就咽下去了。
等到銅盆裡的火光又忽閃忽閃地微弱下去,向雲柳也燒得隻剩了幾段細竹篾的骨架。
向雲松取了根線香将他哥那幾段遺骨撥拉了幾下以便燒得更徹底,就一把拉過衛甯兒走人,“走,去睡了。”
“……”
門外兩個仆從早在開始燒錢時就已進門來伺候着,此刻均是表情扭曲忍笑不已。衛甯兒被他這句話裡明晃晃的巨大歧義激得用力甩他手腕,“放手你……”
向雲松感覺手裡動靜太大,回身一看,衛甯兒低着頭就說了句“我自己走”。他才想到了什麼,讪讪地放開她。
這麼一來,衛甯兒也就放棄了去拿門口椅背上自己的披風的想法,免得又跟這人争起來徒添事端。
向雲松跟在他身後,出門後也不叫向南,自己長手一伸拎過那一桶花回去後院。
回廊裡紅白燈籠依舊,地面上零星散落着炮仗紅色的碎紙粉末。那是昊兒這幾天不停放炮的結果,下人們打掃都來不及。
向雲松側眼看他的披風下擺親密舔過地面,沾染一地紅塵的情景,心裡不可謂不滿意。
當回廊柱下那個光榮負傷的石墩子也享此殊榮的時候,向雲松的心再次鼓噪起來。
“衛甯兒”,心裡的問題在木桶裡膩漬的水聲中就那麼順出了口,“你說當年想過跟我走,是為什麼?”
對這個問題他有思想準備,答案自然不可能是因為喜歡。可是不喜歡之外,是否也有一些别的什麼?譬如他那麼在意衛甯兒,很早之前就想娶她,想把她從他哥手裡奪過來,可也從未想過喜歡她這個問題一樣。
衛甯兒沒想到這個晚上還會遭遇到這樣的問題,他沉吟着,向雲松的問題不難回答,用意也不難猜,可是他卻無法保證答案令他滿意。要是他再追問不休,那……
衛甯兒無聲地在心裡歎了口氣,隻能見招拆招了。他不想藏着掖着什麼,終歸他仰人鼻息。“當時你哥那張畫在,我又能怎麼繼續留在向家?”
“你怎麼就不能繼續留在向家?向家要報衛家的恩,難道會趕你走?”向雲松疑惑。
雖說當時為了勸衛甯兒跟他走,都用上了“荸荠”的激将法,那是希望衛甯兒别一頭紮死在向雲柳身上,但卻從未想過向雲柳不娶衛甯兒,衛甯兒就不能留在向家。向老夫人和向南山總歸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掉,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
“現在想來應是不會。”衛甯兒腳步不停。
向雲松一怔,擡步跟上,等着她後面的話,然而等了半天衛甯兒卻再沒有後話。
看來她的确就是那麼想的,向雲柳别戀他人,就意味着她要被從向家趕出去,所以她才會想過跟自己走。
不是喜歡他,也不是被他說的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提議打動,而是……向雲松想來想去,隻想到“無處可去”一詞。除夜那晚衛甯兒說過,反正無處可去,曾經想過随在他的大軍後面,當時還把他給激動得不行。
向雲松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悶悶鈍鈍憋得慌。衛甯兒想過跟自己走實際跟覺得向雲柳戀上他人她就要被趕出向家一樣,都是基于現實迫不得已的選擇。這麼一來,之前有多欣喜她沒有對向雲柳有多忘不了的深情,此刻就有多失落她對自己也沒有更多一點的在意。
一句話,他們兄弟倆在衛甯兒那其實半斤八兩。
同時也深感于衛甯兒這個腦子都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向家從上到下把報恩都刻在了骨子裡,她卻總把自己往一個奇怪逼仄的方向推。
“那最終你為什麼又不願跟我走?”自然而然地,問題就演變成了這樣。
衛甯兒再次歎氣,這話五年前向雲松已經問過一次,到現在還是不肯放過這茬。
此時已經轉到三進前的橫路上,衛甯兒停住腳步,轉身看着他,眼中一片無言。
向雲松被那如水的眼神一掃,瞬間明了這下面的潛台詞,“好好,就是為了避嫌。”
他搖着頭,順着衛甯兒的思路左右想想,依然難免無語外加哭笑不得,“你那時都想過要跟我哥掰了,結果還是要避嫌我,這是什麼道理?”十六歲那年尚自懵懂不敢直接出口的诘問,到了此刻再沒有阻礙,“你都不是我嫂嫂了,你跟我還有什麼嫌要避?”
這話好像一錘子砸在衛甯兒的心眼薄弱處,那心愣了一下,就通通地劇跳起來。向雲松說的似乎不僅僅是一個涉及前因後果的問題,更是過去的他似乎在哪裡出了差錯,把事情給本末倒置了的結果。
也或者是當初對名節的在乎達到了極緻,即使要離開向家,也不能跟向雲松這個曾經的未來小叔子走。但現在想來名節似乎隻是一個好用的借口,真正的原因……
衛甯兒煩亂起來,向雲松總是這樣不是強迫就是逼迫,一定要把他弄到無所遁形。就算有什麼地方不對,難道兩個人就必須一起努力全部揪出來直到弄清楚為止嗎?
衛甯兒無法回答,幹脆回身快步離開。向雲松一看她這反應,自然得出另一種結論,“你對我就那麼……”擡腳追上去。
衛甯兒一路都沒說話,此時兩人已經來到三進院門前。
向雲松把木桶放在地上,伸手握住衛甯兒的雙臂把人轉過來,低頭看着她的眼睛,粗聲道:“你過去,真有那麼讨厭我?”
四目相對,片刻的沉默後,“你難道不讨厭我嗎?”衛甯兒忽然出聲。小時候被他欺負到懷疑人生,為了姐弟相稱融入這個家兩人不知道起了多少沖突,被他推倒的次數兩雙手都不夠數。現在倒好,他反過來言之鑿鑿質問自己讨厭他。
“我……”向雲松自然是意外不已,瞪着眼睛感覺六月飛霜,聲音都變調了,“我怎麼會讨厭你?!”
他一下子就被攪亂了思緒,腦子裡亂雲飛渡話頭翻滾,後邊有什麼話好像已經就在喉嚨口,但轉眼就不見了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