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習慣在這樣具體的事情上跟人反駁,說到這裡就停了,把底下一句“還遠及不上你呢”摁回心裡。
向雲松看着更是稀奇,衛甯兒話多了是好事,可是她這立場實在是有大問題啊。“喂,”他上身向前湊回到桌面上,忍着笑半真半假道,“敢問這位小娘子,你是哪邊的,幫誰說話呢?”
衛甯兒沒說話,就那麼拿兩道眼神靜靜地看着他。向雲松覺出他眼神裡的不認同來,這下真的驚奇又無語,“你不會,真覺得我過分吧?”看衛甯兒持續無言看着自己的樣子,更是聲音都拔高了,“難道我賺多少我就得照顧那些園主也賺多少?我是街頭施粥的大善人?”
衛甯兒轉開了眼神,看着旁邊的桃枝小聲道:“你過去,不是一直劫富濟貧的麼……”賺起銀子來居然比誰都狠,還不把臉面當回事。
向雲松聽清楚了她這話之後足足靜默了好幾息,頭一次感覺不知從何說起。他自問自己也是天馬行空之人,做事隻憑心血與理念,少有顧及現實,但沒想到的是衛甯兒居然不食人間煙火至此。
反駁的話争相湧到嘴邊,将要出口時忽又想到,未必衛甯兒全然如此單純,如果把她這話理解成她在質疑自己過去的理想化行事,倒也合情合理,畢竟馬天舟也覺得他過去心高氣傲自以為是。
這麼一想,那些反駁之語就如潮水退去,他站起來走到對面,一手撐着桌面,一手圍住衛甯兒身後的椅子靠背,俯下-身近距離看着衛甯兒的眼睛,“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過去我天馬行空不着四六,還不許我現在想方設法多賺銀子養家糊口啊?”
衛甯兒沒想到這随口的一句反駁竟然能讓向雲松說出這樣的話來,想起當年在老宅後門外他說的那些話,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出神。
那時向雲松說他離開向家之後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琴棋書畫,插花點茶,縫紉刺繡之外,還可以學着養蠶缫絲種田績麻釀酒做茶,總之餓不死。甚至還可以喝酒飲茶,騎馬打球,遊玩聽戲,交朋友……
那時他看着夕陽餘晖中那個唇上還圍着圈細軟胡須的十六歲少年,與其說不信他的話,不如說不信自己。而與其說不信自己,到頭來也還是不信這個與自己從小磕磕碰碰着長大,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少年,真能帶自己走向那種生活。
他免不了會擔心兩個人要怎麼生活,怎麼過日子,怎麼解決生存的問題,更免不了擔心這個從小因為一個稱呼推倒了自己無數遍的少年,會怎麼對待那時無所依附也沒有了退路的自己,會不會還沒走出旗山鎮他就被吵起架來就發脾氣的少年給扔進什麼溝子裡了?當然那時那個弄到他本末倒置了的避嫌問題也在不斷幹擾他,以至于對那個提議也就聽了一耳朵,就再沒有然後。
此刻眼前這個二十二歲的成熟青年,面貌還是原來的樣子,但唇周那一圈細軟須毛已經被粗硬到紮得他嘴唇發癢甚至發疼的胡子代替,身材也變得更高大寬厚,然而他卻在說他自己過去天馬行空不着四六,現在則要想方設法多掙銀子養家糊口……
衛甯兒眨了眨眼睛,這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但他還沒覺察出來到底是什麼。向雲松低頭看着她肌膚細膩的臉上兩隻杏核眼不動聲色避開自己轉而看着桌面的過程,那種明明簡單,卻總想着過于複雜的事情,到最後把自己也給繞迷糊的樣子,實在是透着單純的呆萌與可愛。
他不知不覺放柔了眼神,低聲道:“再說,别說現在咱們有這一大家子要養,就說将來,你給我生了大胖兒子,二胖兒子,三胖兒子,四胖兒子……那麼多兒子要養,我怎麼可能還跟以前那樣不把銀錢當回事?”
衛甯兒被他那一串“胖兒子”繞得耳暈,那低沉聲音說出來的話不知怎地就讓人生出了安心與安全的感覺。他不自覺地就将一聲“嗯”應出了口。
向雲松極力忍住想要親她的沖動,趁熱打鐵,“所以你啊,得幫着我想想怎麼把那麼高的茶園叫價壓下來,為将來咱們養兒子存銀子。”
然後他就看到,衛甯兒那白生生的臉蛋就側回去了,視線也重新投回桌面,然後執起筆來将那幾份資料攤開,繼續比對琢磨。
這麼即刻付諸于行動的做法,妥妥的就是賢内助一名啊!向雲松感歎着,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衛甯兒這樣動腦筋的樣子,看着真是新鮮又暖心。
小時候他見不得她做文場活兒,甯可看她見天蹲在秦氏房裡縫縫繡繡,也不喜歡看到她跟在向雲柳身後寫寫畫畫,故而他總一廂情願地把衛甯兒想成個隻知道一條道走到黑,鑽進牛角尖裡出不來的死腦筋之人。
此番見到她這麼痛快地與他一起動腦筋怎麼為向家的将來謀劃,心裡真是舒暢得不行。他大步走回自己位置上,将橫斜的桃枝撥了個方向,倒了杯茶給衛甯兒。等到她将筆架回筆山上的時候便開口問道,“怎樣,你想到什麼?”
衛甯兒松開蹙着的眉頭,将視線擡升到向雲松臉上,試探地道:“改行伊始,初次從茶,而且時間又這麼緊,一下子買這麼多茶山,也太冒險了。”
向雲松眼睛亮了亮,唇邊笑意揚起,“你是說?”
這樣饒有興趣的傾聽詢問是最好的鼓勵,衛甯兒便将想法說了出來,“賣地既然能價高者得,買茶園自然也能價低者中。”
向雲松笑起來,捏了捏她白皙的手,“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到底是錢攥到手裡,反倒不急着買夠茶園了,畢竟向家不是為了靠種茶維生,不隻為沖産量賺錢,而是為了要種出好茶名茶。在這個前提下,茶山無需太多,或者說多買一些也是為了多中選優。
而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價錢打不下來,就幹脆少買一些,讓茶園主們相互競争,盡可能把價錢壓低一些。
當下兩人将那三十個茶園的報價參照馬天舟的仔細對比了一番,在茶葉品質合格的前提下,将那些茶園排了一個序,定好商談的日子,衛甯兒動手寫好邀請書,向雲松即刻找來向行福派人一一将邀請書送去給這批園主。
向家兩姑婆的家人直到下午才回來,買了許多吃的玩的。女眷去後院客房休息後,向雲松讓向行福把孫氏兄弟和林氏兄弟,以及他們的兒子都請到書房。
都是男人商談事情,他便讓衛甯兒回後院了,自己跟向雲柏留在書房與他們讨論祖屋修繕的事情。
本來請工匠和雇工幹也不是不行,隻是祖屋修繕好了也隻不過是到時方便去雙溪鎮及其附近的幾個茶園查看時住宿用,不必修到盡善盡美,再說這幾位親戚以往走動不多,如果趁着這個機會請他們幹點活,再付些報酬給他們,将來茶園的一衆事情也能麻煩得出口一些。
孫林兩家人此次到向家來喝了喜酒,又出門玩了這一通,當向雲松客氣地提出請他們幫忙修繕祖屋的事情之後,兩家人答應得都很爽快。向月秋的小兒子林百慶是個熱心腸自,當下就提議趁着年後春耕還未開始,先把祖屋的四牆和梁柱檐頂修起來。他的兄長林百祥也順嘴說着屋裡破朽的門窗這種木工活就慢慢來的,等過了農忙到夏天再做。
林家兄弟開口了,孫家兄弟自然也不肯落下,更加仔細地跟林家人和向雲松約定了具體的修繕時間。
向雲松讓向雲柏到時也跟着去幫忙,有什麼意見問題也可以當場解決。向雲柏應下。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此時已快到晚膳時間,向雲松正想請兩家人去飯廳好好喝一頓,一直在旁聽他們商談的向東海卻忽然開口了,“雲松啊,你東海伯父忽然想起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