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服務員及時端上的菜肴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阻止了他不争氣的淚水。方士謙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早就不是那個因為舍不得老隊長而哭鼻子的少年了——他已經是個在榮耀聯盟摸爬滾打到第五個年頭的老人了，甚至現在還是兩個孩子的師父了。

當真是上了年紀了，他竟還追懷起往事來了。

他擤了擤鼻子，遏住自己蔓延的情緒，擺出笑臉，抓着公勺舀起滿滿當當的冬陰功湯，依次遞給兩個徒弟。三人舉起橘黃色的濃郁湯汁，以湯代酒，在華北平原品嘗異域的椰風蕉雨。

吃飽喝足，三個人捧着滿肚子的肉骨湯叻沙海南雞飯炒粿條離桌。本來說好是兩個徒弟請師父吃飯的，但是方士謙知道，倆半大孩子每個月的收入隻有訓練營的幾百塊補貼，能有啥錢，于是自作主張用手機提前結了款。兩個徒弟發現後都很不滿意，袁柏清大聲跟他抗議了半天，錢蘊玮也十分不服氣地癟着嘴系上了圍脖戴上了手套。沒用，方士謙利用師徒之間的等級壓制四兩撥千斤，命令倆孩子去買了一塊小蛋糕孝敬他，就算将結賬的事帶過了。

師徒一行走出門，見天邊已缱绻着一抹灰色的雲。那是黃昏與黑夜的邊界，一切意義飄散的時刻。

明天有一場關乎命運的大考，面對職業生涯初次的風浪，方士謙的兩個徒弟倒是各自擺出了截然不同的姿态：袁柏清決定回家悶頭一覺睡到天亮，管他春夏與秋冬；錢蘊玮卻蹙緊了眉頭，決意要回訓練室臨陣再磨磨槍。于是，三個人在路口分道揚镳，袁柏清回家，方士謙和錢蘊玮回微草。

餐館離微草不遠，回去的必經之路上有一片銀杏林。此時正是銀杏最好的季節，黃金旖旎，滿目流光。和袁柏清揮手道别後，方士謙和錢蘊玮兩人并肩漫步在金色的秋雨間，一時無話。三個人的師徒關系十分穩固，驟然缺了一角，剩下的兩人都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其實這些日子方士謙一直都很為難：他不太清楚該怎麼和錢蘊玮相處。

他從小就讀男校，高中一畢業就一頭紮進了榮耀聯盟，實在是缺乏和女性相處的經驗。對待男徒弟袁柏清，該摔摔、該打打，随心所欲；而對待錢蘊玮這樣一個安靜溫和的女徒弟，他總覺得他們之間亘着一條堅冰鑄成的界線，他往往要多加斟酌，思量自己的言行是否得體，是否越過了那條冰線。比如，面對袁柏清時，他分明能夠“柏清兒”“清兒”地随口亂叫，不拘一格；然而，面對錢蘊玮時，“蘊玮”這個稱呼似乎過分親近了——至少在方士謙看來，不太合适，因此他仍像初見時一樣喚她“小錢”。

隻是，長此以往，方士謙又擔心小姑娘會覺得自己這個師父對兩個徒兒親疏有别，在心裡結了疙瘩。如何在得體與親近之間把握合适的分寸，這是他始終沒能修煉出來的功夫。

方士謙低下頭，剛要尋覓些話題，卻見錢蘊玮的頭上落了片金黃的銀杏葉，綴在烏黑的發間，竟也像是一葉動人的發飾。朝夕相處兩個月餘，錢蘊玮的頭發漸漸蓄長，妥帖地垂在肩上。好看，他喜歡女孩兒留長發。

方士謙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替她摘去發間的銀杏，但心中又産生了猶疑，不知這個動作在師徒之間是否合宜。于是，他轉而選擇用言語提醒她：“你的頭發。”

聞言，錢蘊玮急忙伸出雙手，頗為慌亂地摘去了發上的葉片，朝方士謙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她笑起來時，臉頰上會出現兩個小小的酒窩，在他的心中蘊起一片溫和的金輝。

取下葉子後，她并沒有随手丢棄，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大衣口袋裡。方士謙瞧着有趣，問她：“準備留着做書簽啊？”

沒想到，小姑娘竟真的點了點頭：“我想把它夾在我的筆記本裡。”

于是方士謙回憶起錢蘊玮的筆記本——深綠色封面上，鋪就着燙金葉脈紋理，側面夾着一支極普通不過的黑色水筆。錢蘊玮每次上他這兒都要挾着這筆記本，空白的裡頁擠滿了她的塗塗畫畫。方士謙翻過一次，記得她的字迹端正秀麗，整整齊齊碼成幾行，确實是個态度認真到挑不出錯的好孩子。然而，放下筆記本，方士謙的心中卻漾出了一些無端的愧怍，總覺得自己随性的點撥和指導并不值得被如此大費周章地記錄下來。

但是，面前的小姑娘卻似乎并不這麼認為。她擡眼看他，眸中搖曳着晚霞的光輝，他聽見她鄭重而又懇切地說：“我還想繼續跟着師父上課。”

樹林不遠處的河流閃着動人的光芒，方士謙感到心中有浮冰融化，緩緩彙入靜谧的深河。

他知道小姑娘話有所指——明天的大考後，會有一批學員就此告别微草。但是方士謙知道，那其中注定不會有錢蘊玮，他相信她。

“考試你肯定沒問題的。”他伸出手，寬慰地拍了拍錢蘊玮的肩膀，“就按師父教你的去打，别緊張，今天早點睡，考完後師父帶你們上香山看楓葉去。”

話音落下，方士謙莫名地又想到了林傑。

你們會是我一生的驕傲——那是林傑隊長離開前留給他和王傑希的話。多麼沉重的十字架啊，他卻情願背負至今，甘之如饴。他低頭望着眼前的女孩，心中忽然躍起星星點點的希望，他無比期待着終有一天，他也能夠對面前的錢蘊玮說出這句話。

錢蘊玮并不知道方士謙奇妙的聯想。她隻是被方士謙胡口亂謅的活動逗笑了，彎起了眉眼，又露出了那對生動的小酒窩，她點頭說好。有一瞬間，方士謙感到自己被一種明亮又滾燙的物質擊中了，連同他的胃部又微微地絞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