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笑臉逐漸和剛才的陸意涵重疊。陸意涵從郭經理手中接過合同,臉上的表情從狂喜轉為錯愕,錯愕變作受辱,最後歸于無邊無際的黯然,仿佛成原的青草化作了一地焦黑。
他的心中蕩開一些幽微的情緒,如平靜的湖面漾起一圈漣漪。
“挺殘酷的。”方士謙輕而易舉地将他心中幽微的情緒具象化後脫口而出,“她的風格不适合刺客,簽下合同對她沒好處。”
他們彼此沉默了片刻,随後王傑希提起了戰隊晚訓時的任務,方士謙也如蒙大赦一般接過了話頭。他們沒有再提起陸意涵。
不管是錢蘊玮或是陸意涵在晚飯時都顯得心事重重,隻有兩個男生當真卸下了心頭的包袱,實實在在地大快朵頤了一頓。高漲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晚訓結束,袁柏清一開手機,見方士謙在三人群裡扔了個大紅包,他大贊三聲師父霸氣,領了紅包就跑到樓下自動販賣機上買了兩罐芬達三包辣條,勾着劉小别準備回宿舍後繼續慶功。
錢蘊玮手氣好,戳開紅包後領到的數額比袁柏清大得多,可是她卻隻是盯着屏幕上的一行數字,提不起什麼勁來。
陸意涵出門打了個電話,回轉過來和錢蘊玮說,她今天要回家一趟,就不住寝室了。
錢蘊玮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心中也略微松了口氣:她在匆促之間,也确實不知該怎樣才能讓陸意涵好受一點。
她陪陸意涵在門口等到了她媽媽的車才獨自一人回到寝室。道别的時候,陸意涵隻是像往常一樣向她揮了揮手,沒有淚水,沒有擁抱,沒有任何屬于離别的信号,這讓她感到一切尚未定論。
錢蘊玮走進房間,沒有亮燈,換了衣服後徑直撲到了床上,将頭埋進枕頭裡蒙了一會兒,才翻轉過身來,隔着滿室的黑暗,眺望天邊的月亮。當下正是農曆十五,或者十六,滿月流光豐盈,卻也是重歸晦暗的開始。
她沉默地反刍着這一天紛至沓來的變故:如釋重負的狂喜,感同身受的悲傷,不知所措的焦灼。而如今,那狂亂的喜悅又帶着罪惡感卷土重來了。她惴惴不安地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可是那關于未來微草生活的想象卻接二連三地往她的腦袋裡蹦。她一時之間沮喪萬分,感覺愧對了自己的朋友,意識到人終究是不可能做到完全設身處地地理解他人的。
錢蘊玮坐起身來,想起要給爺爺奶奶打個電話分享喜訊。幸好奶奶有每晚看電視劇的習慣,眼下兩位老人大概還沒有睡着。
她艱難地從床頭櫃上撈過手機,卻見屏幕上亮着一通未接來電,來自王傑希。訓練結束後她忘記将手機從靜音調成響鈴,是故錯過了電話。
微草隊長的來電在這個風口浪尖顯得可疑又恐怖,錢蘊玮誠惶誠恐地捧起手機回撥了電話,心中早已繪出了一百種糟糕的情況。
王傑希很快地接通了電話。錢蘊玮張了張嘴,剛想喊出一聲“隊長”,卻聽王傑希的聲音隔着模糊的網線傳來:“啊,小玮。”
那一百種最壞的可能消散了,錢蘊玮心中微微一定,知道如今電話那頭的人不是大家的隊長,而是她的傑希哥。
接到錢蘊玮的回電時,王傑希正在懊悔剛才撥打了那一通電話。
其實并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事情。毫無動機,毫無緣由,毫無邏輯。他凝視着錢蘊玮的倉鼠頭像,一雙豆豆眼無辜地望向他,在他看來卻像是一句無聲的質詢。
緊接着,那隻小倉鼠猛地一躍,跳到了屏幕的正中央,咄咄地逼問他。他幾乎愣了足足一秒,才意識到這是錢蘊玮打來的回電。
“傑希哥,怎麼啦?”錢蘊玮問。
沒什麼事。王傑希差點脫口而出,但是他終究還是穩了穩心神,開口道:“小玮,白天沒來得及跟你說——恭喜你。”
他聽見小姑娘在電話那頭笑了。他也忍不住揚起嘴角,想象着她喜笑顔開時臉頰上綻放的酒窩。
“謝謝你,傑希哥!”錢蘊玮由衷地感激道。
“之後出道要走的程序很多,季後賽時你們也得全程跟着我們到處飛了,到時候會很忙,要做好準備。”王傑希又換上了公事公辦的口吻,他意識到,隊長的身份和秉公的态度才是他的舒适區。他擡眼看着天邊的月亮,心中的思緒卻緩緩流淌開來:是否正因如此,錢蘊玮才更願意第一時間向方士謙開口求助呢?
錢蘊玮當然沒有發現王傑希心緒的起伏,她聽得認認真真,朝氣蓬勃地回應道:“好的,沒問題!”
“嗯,如果你有任何問題和困難,随時都可以來找我。”王傑希不再看月亮了,他垂下了眼眸,低聲道。
錢蘊玮愣了愣:她想到了陸意涵。無數的問題滑過她的喉嚨:俱樂部為什麼要更換陸意涵的職業?是否還存在任何轉圜的餘地?如果陸意涵不願意,她又該去哪裡?
可是,她抿了抿嘴唇。
太多的追問和索求對她而言沒有意義,對于陸意涵來說更是一種冒犯。
“……好的,謝謝傑希哥,我會的。”在片刻時間的空白後,她隻是這麼答道。
王傑希聞言,有一瞬的睖睜:他也以為錢蘊玮會向他問起陸意涵。
還好,就在此時,手機叮咚一響,有如神谕。驟然切入的微信消息打斷了這通讓他逐漸變得窘迫的對話,他匆匆地作别了錢蘊玮,點開了郭經理發來的消息。
“陸意涵确定不來了,她媽媽剛剛給我打了電話。”
王傑希将這條訊息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随後,他才用緩慢而艱難的速度叩擊着手機,答複道:“好。”
放下手機,他閉上了眼睛。陸意涵用力畫下的笑臉,又一次地躍然于他的眼底。
離别往往是沒有征兆的。
離别總是發生在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