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GAO的試訓通知時，厲明正滿臉是血地從出租屋裡走出來。

老舊居民樓裡的走廊燈亮不亮全看心情，厲明下樓時步子踩得重，燈泡卻壓根不鳥他，直到快出大門迎面碰見同樓下班的住戶，頂燈忽然犯病似地一閃，然後穩定亮起來。

“……”鄰居早聽見有人下樓的動靜，一擡頭卻被對方血糊淋剌的一臉兇相吓得不輕，兩步退到牆根思考自己是不是該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對方卻看也不看他，徑直走了。

厲明剛和厲向東打了一架，這兩年他總是勝多輸少，臉上的血多半是厲向東的，但他的表情并沒有因此輕松半分。

赢了也是輸家，這就是父子宿命。

但厲明知道，他必須一直赢下去。

這裡靠S城城郊邊緣，沒有所謂小區的概念，出了樓就是大馬路。厲明站在馬路牙子上左右望了望，向西是一片更加荒涼偏僻的廢棄樓房，除了流浪漢沒人往那兒去。東邊過個路口是一條河，縱貫南北，把城市一分為二。毫無懸念的，厲明此時所在的西區發展滞後，而河的另一邊是正奔騰前進，八萬匹馬都拉不回來的新區。

凡落戶S城的英雄聯盟職業戰隊，都在那裡。

厲明橫穿馬路往中心河岸走，邊走邊從兜裡掏出手機，屏幕一亮就看到了一通未接來電和一條試訓消息，号碼是同一個。GAO發來了俱樂部詳細地址和試訓保密條例等注意事項，提醒他不要錯過試訓時間。厲明打了個“好”字，剛要發出去，有什麼東西從他臉上滑下來，砸在了屏幕上。

“啪”，一朵小紅花。

厲明煩躁地“啧”了一聲。伸手掏兜沒發現任何能用來擦臉的東西，隻找到一個從前戰隊基地打車上這兒來的時候戴過的口罩。

口罩是最便宜的那種，藥店裡十塊錢五包。他本來想在便利店買，結果那種單獨包裝卻薄得跟紙糊一樣的還不如這種，居然要兩塊錢一個。不知道誰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反正他的不是。厲明當即把那片紙放回原位，多停留一秒他都感覺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和錢包。

其實基地的口罩免費無限量供應，但上面印了logo，非比賽期戴着挺傻逼的。

何況他已經期滿走人了，薅老東家羊毛也挺傻逼。

更何況這隻戰隊叫做EXG，再戴就更傻逼。

手上的口罩已經在褲兜裡壓出了有些惡心的形狀，厲明看着它掙紮了兩秒，還是伸手抹了把臉，展開戴上了。

還好，今天穿的外套是黑色的，要不就依自己這死性子，為了不被别人注目圍觀，出租公交地鐵就都别想了，厲明非得掃輛共享單車硬生生騎回東區，然後随便找間小旅館住下，再打電話叫曹想甯給他送兩件換洗衣服來。

正想着，曹想甯的電話就進來了。

拇指直接抹開那朵幾乎半凝固了的血花，在屏幕上劃出一道痕迹。厲明小心地讓手機和耳朵保持距離，盡管他不知道此時腦袋兩邊是不是也一樣鮮豔奪目。

“我操/你不在EXG了？我看有人發你從基地卷鋪蓋走人的圖了，你現在在哪兒呢？”

厲明有些慶幸聽筒提前被他放遠了，就這樣他都覺得吵：“中心河邊兒，準備在這兒長眠了。”

厲明摸出煙盒，熟練地單手颠出一根兒煙來，張嘴銜住了。

“我問正經的呢。中心河那麼長，你沉哪段兒了啊？發個定位，我去撈你。”

有些人買不起兩塊錢一個的口罩，但舍得買兩塊錢一個的防風打火機。

厲明從容不迫地邊走邊點着火，說：“北四環。”

曹想甯忽然壓低了聲音：“你去你爸那兒了啊？”

厲明簡短地“嗯”了一聲。

“你不是從不在他那兒過夜嗎？”

“誰說我要住他那兒了，我他媽在河裡。”厲明平時挺平穩一人，但隻要提起厲向東，語氣就善良不起來。

“成成成，在河裡。”曹想甯趕緊滅了他眼看要往上冒的小火苗：“那你去那兒幹嘛？還拖着個行李累不累啊。”

厲明沒回答第一個問題，他自己都不太記得了，就連倆人為什麼打起來的都有些記憶模糊。

前者多半是去看他爹還活着沒。後者多半是因為春姐。

“行李一早就寄給你了，記得給快遞員開門。”

“這熟練的……那你一會兒過來啊？”

厲明聽他好像有點兒猶豫，問了句：“你爸媽在家？”

曹想甯有點兒為難：“嗯。要不你先打個車往這邊來，我給你在旁邊兒酒店訂個房間。”曹想甯爹媽屬于每天飯桌上必吵架的類型，家裡有客人也不好使，隻要倆人同時在家就安生不了，整得風雨無阻的。

也不知道獨生子這個諧音“超想你”的肉麻名字是從哪裡衆籌來的。

厲明高中畢業從家出來之後就直接進了戰隊，沒自己租過房子，休賽期基本都留守基地，此外隻在曹想甯家玩過兩次。頭一回曹想甯自己在家，倆人通宵玩了一整夜手柄。第二回曹想甯父母突然回來，在見識過兩口子的唾沫橫飛拍桌子瞪眼之後厲明就沒再去過。這會兒他人已經從基地搬了出來，暫時無處可去。本來曹想甯那兒也就是個備選項，他都想好要去旅館住了。

“不用，我就是想讓你幫我存一下行李。我有地兒睡。”厲明慢慢吐出一口煙。

曹想甯接着問：“那你找好新戰隊了嗎？搬過去之前呢，一直住酒店？”他知道厲明家情況不太好，平時還要接濟那個不成事的親爹。這剛打了一年職業，厲明還是個新人，雖說有了點兒存款，但他不是逮着錢瞎造的主兒，曹想甯主要是怕他沒什麼社會經驗，在網吧包夜硬湊合。

“我有錢燒的？住旅店啊，短租便宜。”厲明沒提GAO的事兒，不是因為保密條例，曹想甯嘴嚴，而且是他朋友，跟他說無所謂。厲明隻是不喜歡在八字而還沒一撇的時候說事，隻要說了，不管是對方出于關心了解進度，還是最後事兒黃了前來安慰，都挺煩的。

“那行。挑個幹淨靠譜的店，晚上鎖好門注意安全……”

那邊話沒說完就被厲明打斷：“打住吧，别在我這兒揮灑你過剩的母愛了，我用不上。”

“靠，真是養了頭白眼兒狼。”

“滾滾滾。”厲明臉上終于帶了點兒笑意。戲精。

挂完電話，厲明把先前耽擱在打字框裡的“好”發送了出去。

他快速将通知浏覽了一遍，和剛進LPL（中國的英雄聯盟職業聯賽）經曆過的那次沒什麼不同。

試訓期間包吃住，就算最後沒能留下，也夠他休整幾天了。畢竟聯系他的戰隊不止一家，隻不過GAO是其中最好的選擇。

放在一年前，他或許還會很狂地告訴自己住下了就不可能走，但現在……厲明把手機攝像頭放在衣角上蹭了蹭，走上橋面。

他隻能保證全力做好自己該做的。

中心河的長度和寬度都很可觀，厲明走到橋心，對準倒映着天邊最後一絲霞光的河面盡頭按下快門。

下了橋走在河岸邊樹下的陰影裡，厲明感覺很隐蔽很安全，身上被厲向東掄的幾拳和臉上出血傷口的痛感似乎都變得輕飄飄的了。他慢慢地走着，心想這樣走一夜似乎也不是不行。但随着打架熱起來的血液很快被北風吹得冷了下去，厲明知道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地方住下，一是從小就怕冷，二是天亮之前得好好捯饬一下，收拾了這副鬼樣子。

于是他加快腳步遠離河沿，眼睛搜尋着街面上的小旅店。沒想到走到垃圾桶旁邊滅煙的時候卻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厲明？”

他隐約覺得聽過這個聲音，扭臉朝來人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