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能牽住這隻手,他甚至可以試着抛開一些野性,接受被稱之為“家”的無形的藩籬。
小狼崽原本隻是決定不會背叛人類,不會一走了之。
而現在,一直兩手空空的他有些想抓住什麼了。
清明馬上到,鄭郴成天操不完的心,還要統計隊員的假期安排,以便幫他們買票,省得有心大的到了高鐵站或者機場突然傻眼。
褚震、陳崇文和小福都回家,池浪家在本地不用管,厲明繼續留守基地,唯一有變化的是玄序,去年還回東北老家掃墓的人今年忽然也要留下來。
不知他是怎麼跟鄭郴說的,陳崇文得知這件事時已經是假期前一天,他熟門熟路地摸進玄序房間,毫不見外地往床上一趴,問他今年怎麼不回了,以往不是每年都要給奶奶燒紙的嗎。
玄序神色平常地說:“今年我家回去的人多,怕老人家嫌鬧,明年吧。”
有這麼個孫子,也不知道奶奶她老人家願不願意看見他,還是不去給她添堵了。何況本來就是被趕出來的,碰上爸媽跟親戚也是尴尬。
當然這句他沒說出口。
陳崇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說:“我知道我很多時候心是挺大的,但既然厲明剛來的時候我都能看出來他需要人陪,更别說是你了。”
玄序沒說話,一句“更别說是你了”讓他心尖猛地一顫,險些撐不住表情。
但他最後還是沒有表露出什麼,隻溫吞地笑着。
弧度和平時一模一樣,眼裡卻并不快樂。
“而且你知道嗎,雖然你裝得很平靜,但其實你挺不會撒謊的,也不找個有說服力的借口。”陳崇文皺着眉尖,“過完年回來之後,你帶了好多衣服過來,衣櫃都快塞不下了,有好多都還在行李箱裡吧?”陳崇文平時要多鬧騰有多鬧騰,這會兒平靜地陳述事實而不急于要一個答案的模樣竟然顯得很沉穩。
終于有了幾分隊内大哥的樣子。
玄序默然。
原來他都知道,一直看在眼裡,隻是不問。
他在等他主動坦白。
那不會找借口的自己呢?是不是也覺得他根本不會注意,所以故意留個破綻,等他發現?
平時總是打打鬧鬧地當個人形挂件,隊裡誰都以為他們關系特别好,但隻有陳崇文知道,他們其實沒那麼親近。
他連一句“你這衣服都爆倉了,是想直接低價甩賣隊内消化嗎”的玩笑話都問不出口。
因為他知道玄序會滴水不漏地掩飾過去,而他會假裝傻乎乎地被帶偏,到最後也得不到一個答案。
玄序是個非常非常有主意的人,而這種主見偶爾會讓陳崇文窺見他和煦表象下的冷硬一面。
就像他的ID——零下。
他曾經以為可以和他無話不談,但後來卻隻發現一大片茫茫無際的凍土。
在他露出春風一樣的微笑時,心裡究竟是在想什麼呢?
陳崇文懊惱自己隻有幾分小聰明,本質還是愚鈍,不僅看不透,還不求甚解。
明明一無所知,竟然害怕知道。
所以他始終保持愚昧,始終不曾知曉到了春天,那片凍土會否融化。
玄序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他張嘴,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陳崇文率先出聲:“反正你一個人也穿不過來,我随便抓兩件你不介意吧?”
說完他果然随便抓了兩件,沒挑款式沒看尺碼,抱着衣服丢下一句“拜拜”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甭管睡醒沒睡醒,有行程安排的四個都被鄭郴叫了起來。
洗漱完拎着行李下樓吃早飯時一看,厲明和玄序竟然也在。
“你的叫早服·務太粗暴,我很難不被吵醒。”厲明吃着大廚阿姨改良的好消化的軟春卷,沒睡醒的嗓音也發着軟,卻掩蓋不住話裡對鄭郴的嫌棄之情。
玄序委婉地表達了同一個意思:“而且錯過了早飯總覺得損失很大。”
阿姨被哄得很高興,她今天隻用做這一頓飯,走之前還囑咐留下的兩個,冰箱裡有她做好的便飯,不想吃外賣就熱熱。
厲明聽了心裡一暖。
基地裡的阿姨對他們都非常好,以前他總覺得過分熱情避之不及,今天卻忽然能面對這份好,并且生出一些不那麼模糊的感謝了。
想起廚師阿姨喜歡花,清潔阿姨喜歡熏香,他便默默下了單,為期一天的假期結束後就能收到。
吃完飯,一群男生推着行李走出大門,玄序和厲明也跟出來幫忙拿東西。
鄭郴包的車已經等在門外,司機大哥們打開後備箱,直接接手了搬運的工作。
陽春時節,氣溫漸漸回暖。此時已經不必再穿又笨又厚的羽絨服,年輕人又自诩抗凍,大家都換上了輕便的外套,早晨濕涼的空氣也隻覺得爽利。
幾個人站在車邊,原本是可以直接上車就走的,卻還是圍在一起說了會兒話。
或許是因為同隊了一段時間,一起打過比賽,一起起早貪黑,厲明覺得他們沒有了一開始的陌生和距離,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池浪那樣親近或者有過什麼特别的交流,但他在欲雨的清晨披着朦胧天光,聽着大家言之無物的調笑和廢話,竟然覺得很舒服,很惬意。
玄序的衣服穿在陳崇文身上很大,很長,但他還是堅持要穿,因為他覺得這種默默表達親近的行動很帥,像是在跟兄弟說“我挺你”。
看到他卷起來的褲腳和蓋住屁股的外套,褚震笑了半天,說更像小人國國王了。
但玄序沒有笑。
陳崇文翻着白眼從褚震那兒走過來,暗戳戳地怼了玄序一下:“你的衣服太難穿了,要不等我晚上回來還是去挑一條圍巾吧。”
玄序看着他,眼神複雜片刻,最後隻說了一個“好”字。
池浪要自己開車回去,他家是本地的,沒說要去哪個墓園,也沒說要去祭拜家裡哪位老人,隻說盡早回來,晚上帶厲明一塊兒出去吃飯。
厲明眉頭一挑,看着他:“中午曹想甯也叫我去吃飯來着。”
畢竟他家裡整天雞飛狗跳,爹靠不住,媽身體不好,他每年也就清晨跟着老媽去路口拿粉筆畫個圈燒點紙,這就算盡了孝心了。
池浪的臉色微微地不怎麼好看起來。
上次元旦就是這麼個順序,中午曹想甯,晚上才輪到他。
怎麼這人次次都搶先?
“他不用回家嗎?”池浪語氣不善。
“他也是本地人。”厲明提醒。
也是,住得近,怪不得總是來找呢,來GAO之前厲明的行李都是放在他家的。
池浪忽感不妙:“你不會還在他家過過夜吧?”
“……”厲明眨巴着眼。
其實隻要稍稍回憶一下以前的對話,再進行一丁點推理,池浪就會發現,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他也正是這麼做的。
當時厲明的說法是,曹想甯家不方便,不然就不用找旅館了。
那多半就是住過吧!
“……”
都能去曹想甯家過夜了,當初在河邊卻那麼抗拒到他家處理傷口……
盡管知道厲明是個什麼性子,池浪還是免不了覺得膝蓋被很久之前射出的一箭刺中了。
他不是喜歡拿過去的事為難男朋友的人,于是他試探地說:“那以後……”
欲言又止,卻不言而喻。
“嗯?”厲明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他的态度一直是“少管我”,池浪吃味的心情還沒發揮完畢,看到他的表情立刻想到這一層,便自行打住了這份心情:“以後還是多上我家住吧。”
厲明幾乎是在池浪話沒說完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會強硬地對自己做什麼要求。哪怕隻是藉由類似撒嬌的舉動。
原本還興師問罪得理直氣壯,卻在看到自己的表情後立刻改口。
他又在小心翼翼了。
說話間,極細的雨絲落下來,在臉頰留下一點涼意。
厲明伸手去接,沒接到什麼明顯的雨水,卻接到一隻搭上來的手。
既然已經下雨了,鄭郴便催着衆人上車,沒人注意到這邊。
厲明收攏手指,将那隻手握住。
是啊,不是說要抓住什麼嗎?
總不能隻是對自己随便說說。
“以後不去了,去也不會過夜。”厲明努力想要表現得自然,卻因為台詞太過羞恥,語氣硬邦邦的,“别人家……也不會。”
能聽到厲明做這種保證太神奇了,池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話裡表達的意思也明确被大腦接收,于是在想好說什麼之前,臉上條件反射般的笑卻是藏也藏不住了。
“你能不能笑得收斂點兒……”厲明生怕他一個高興直接抱過來,隊裡那幾個都上了車,正開着車窗說“拜拜别太想我”呢。
“拜拜!”他趕緊撒開手,轉過身當起了禮賓員。
池浪忽然從背後用力攬住他的肩,體溫透過輕薄的衣服傳來,滾燙的胸腔裡愉快地跟着飛出一聲“拜拜!”
鄭郴在旁邊喊:“你拜什麼拜?你也趕緊上車,一會兒路上就堵了!”
于是池浪跟厲明道别,他倒退着在路上輕輕蹦了兩下,就像新年收到厲明送的吉他時那樣,身上難得洋溢着屬于這個年紀男孩的青春氣息。
池浪高高舉着手臂揮舞,明朗地喊着:“晚上等我!”
厲明矜持地隻揮了一下,頂着鄭郴和玄序的目光,壓力頗大地說:“知道了。”
最後池浪轉身,小跑着進了車庫。
厲明看着他甚至可稱得上雀躍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揚。
他從不知道,一個小小的約定竟然可以讓池浪這麼快樂。
而他的快樂又回流到厲明的心裡,激起一陣别樣的快樂。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個新的願望。
他想讓池浪一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