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入考場見題目似曾相識
嘉甯帝自知大限将至,如今拖着病體強撐,是要為薛放鋪好通往九五之尊的最後一程路。
先是急召安王自封地入京,又叫來内閣衆位輔臣到自己榻前,嘉甯帝攥着薛放的手,叮囑他們日後要忠心輔佐新皇。
薛放緊抿嘴唇,忍着眼中氤氲的水霧别過頭去。
才十五歲的儲君,還未登上寶座,已先披好一身铠甲。即使在病榻前,也不容許臣下窺見自己脆弱的一面。
姚疏随其他幾位輔臣聽罷嘉甯帝的囑托,一行人神色傷感地出了暖閣。快要走到明德宮門口的時候,卻又聽一個小太監追在後面氣喘籲籲地喊:“姚疏姚大人,請留步!”
這一喊可了不得,六位大學士齊齊在宮門口駐了足。六張神色各異的臉,六顆忐忑不安的心,六雙目光灼灼的眼,迎着他一路追到了跟前。
這小太監也是個倒黴的,今日第一天當差,師傅還沒教他把人認全呢。他才行了個禮便愣愣地杵在原地:差事領得匆忙,對上這六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唯面色最平靜的那一位舉步上前,淺淺朝他颔首。
小太監引着人往回走,心中暗暗感歎:師傅當真所言不虛,衆人中表情最淡漠者,一定是姚疏。
嘉甯帝歪靠在軟枕上,精神瞧着比剛才略好些,想來是皇太孫在輔臣們走後又說了些寬慰的話。姚疏掀袍欲跪,嘉甯帝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叫他坐。
“松溪,”他恍覺很久沒有喚過姚疏的表字,“放兒和大彰,終是要托付到你手裡朕才安心。”
“郡主伴讀一事,是朕對不住姚家。”嘉甯帝突然想起去歲隆冬,薛放自姚府探病回宮,告退時将借來的那本《松溪文集》落在了炕桌上。
拿起來翻了幾頁,那筆字雖然很有姚疏的風範,但他一眼就能認出來,并非出自姚疏之手。
筆迹稚嫩,起筆不夠爽利,收筆又稍顯輕浮。
批注卻頗有見地,足見其思考之認真,姚疏的孫子輩,果真有可造之材。
他當下心思一轉,想要問問這孩子是誰。
姚疏頓了一下,擡起頭看了眼嘉甯帝的神情,又不自然地将目光轉向别處,才淡淡地道:“回皇上,批注乃是臣的小孫女所作。”
“姚岚的女兒麼?”
姚疏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笑意了,“是。”
嘉甯帝歎息,或許當初真的不該将姚家算計進去,“那孩子,現在身體如何?可還病着?”
姚疏的心情和他的臉色一樣複雜,仍規規矩矩地答道:“月兒暫無大礙,隻是體内尚有餘毒未清,還需用藥治療,萬不敢勞皇上挂懷。”
他這個疏離的樣子啊,看來當真是回不去了。嘉甯帝亦覺得有些乏了,“朕心裡有數,你去吧。”
姚疏緩步沿着明德宮的漢白玉石台階往下走,心中百感交集,當年自己和蘇擎風同皇上探讨國事的場景猶在眼前。
蘇擎風向來心直口快,每每找嘉甯帝議事總要捎上自己——不為别的,就專等着在他和皇上即将吵起來的時候,站出來幫着勸和。
待他倆回到翰林院,蘇擎風反而成了脾氣更溫和的那一個。
苗洞明同段鴻聲這對冤家,從前幾乎每天都要找個理由跟對方吵一架,在皇上面前據理力争的蘇擎風這下倒做起了和事佬。姚疏一向懶得參與這些口舌之争,往往是站在一旁瞧着他們,忍不住好笑。
秋風漸起,斜陽将沉,姚疏眯起眼盯着那夕陽的餘晖,很快,那些陳年舊事也将随着它一起隐沒在遙遠的雲邊。
大彰的天空即将再度迎來丹景初升。
昔年少年天子少年臣,如今天子行将就木,臣子拜别明主。待到皇太孫殿下登基之後,一切又會循環往複。
千載君臣會,将圖不世功。
薛放遠遠地望着姚疏的側影,他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就是覺得大學士的心裡遠比面上看起來要難過許多。或許是他在姚疏的臉上,也看到了方才自己對鏡自視時的神情。
一種因為無力回天所以平靜到極緻的悲痛。
他輕輕地推開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嘉甯帝近幾日睡得越來越不安穩,暖閣内熏着沉香也無濟于事。
嘉甯帝艱難地睜開眼,萬般不舍地望着薛放。還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叮囑他、教給他,可惜天不假年,他隻得挑了最重要的事情講:“你即位後,萬萬不可讓權柄旁落,一旦被架空,國将不久矣。尤其黃氏,決不可許皇後之位,否則黃家野心膨脹,必将後患無窮。”
“至于将來皇後的人選,朕已拟好一道聖旨留給你。”嘉甯帝的聲音有氣無力,薛放跪在榻前,将耳朵貼到他的唇邊。
“不要急着迎人進宮,聖旨你留作後着。若她家族始終不願傾力輔佐,直接将聖旨燒了便是。皇後人選事關重大,先帝和朕都苦外戚掣肘久矣,你須得引以為戒。”
薛放沉聲應下,按照嘉甯帝所說,從内室的博古架上取來一方狹長的錦盒。他展開聖旨略看過一眼,便明白了皇爺爺為何要叮囑自己那一番話。
在朝中,過于中立也是一種狡猾。
薛放将錦盒收好,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皇後之位,在他處理好那班争權奪勢的臣子之前,絕對不會輕易予人。他雖然很年輕,甚至在臣子眼中看來還很稚嫩,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線,絕對不允許臣子弄權,淩駕于君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