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冰卿可記得在下是何人】
薛放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不叫醒姚栩,反而好脾氣地坐下來等着他睡醒。偷懶睡覺本是一件極不規矩的事,治姚栩一個禦前失儀都不為過。可是姚栩抱着胳膊縮成小小一團,落在他眼裡竟然帶着些别具一格的乖巧規矩。
方才聽到那醉醺醺的史官說姚栩裝聾作啞,他心中氣憤又失望。在殿試策問裡說要與自己君臣同心的姚栩,在明德宮敢直接說出他心中所想的姚栩,怎麼可能會隻掃自己門前雪?
還是說,姚家真的隻打算自保?
皇上垂着眸,從姚栩想到姚疏又想到先帝,縱有千頭萬緒也難以在這片刻間梳理清楚。他有點氣餒,站起身的時候用手掌在桌子邊沿重重地撐了一下,沒想到桌子跟着一晃,倒把姚栩晃醒了。
上一次在明德宮見到姚栩的時候也是這樣,薛放心裡有氣,偏姚栩一臉懵懂,冷清又無辜地望向自己。那一眼勝過萬語千言的辯解,讓人沒辦法怪他。
姚栩沒說話,眼簾掀開細細一道縫,很快又閉上,好像還分不清現下是夢是醒。
薛放覺得姚栩肯定還沒睡醒,因為他阖着雙目緩緩坐直身子,頭也無精打采地耷拉着,左右手分别從兩隻耳朵裡扯出一根布條來,這才終于擡起頭愣愣地對着自己看。
姚栩不僅敢在當值的時候睡覺,他竟像是怕被别人擾了清夢,還細心地預備了布條塞住耳朵!
薛放真的被姚栩氣笑了,尤其是他現在迷迷糊糊地瞪着眼睛,有點傻。
聰明人最有意思的就是他犯傻的時候,薛放很珍惜姚栩這難得一見的不聰明,來了興緻便俯身去逗他,“小姚大人,數日不見,可還記得在下?”
月仙缺覺缺得厲害,猛然間被晃醒了,整個人腦袋直發暈。皇上這一身便服的顔色像極了他們平日裡穿的青藍官袍,叫她無論如何都沒往明德宮那邊聯想。況且她扮做阿栩之後這才第三次見皇上,真龍天子的容貌在記憶中早就混沌成一團看不真切的朦胧光暈。
她一時竟真的認不出他是誰,帶着歉意茫然地搖了搖頭。
月仙聽到那人低低嗤笑一聲,繼而彎下腰來,把臉湊到自己面前,“冰卿,你莫不是睡得癡傻了?”
冰卿?
誰起的這個名字來着……她眼睛眨巴兩下,整個人僵了一瞬,反應過來知道害怕了,頓時就軟得像條泥鳅一樣蹭着圈椅直往地上出溜。
皇上就勢攙了她一把,月仙這回是真醒過來了,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順杆起,索性狠着心,膝蓋“咚”地一聲磕在地上。皇上方才站得離她太近,她伏下去叩首,手指尖甚至觸到了他曳撒的下擺。
“微臣罪該萬死。”
“平身。”
姚栩眼睛裡的霧氣散了,皇上眉梢眼角的笑意也淡了,仿佛适才的相處隻是一場亦幻亦真的夢。
“靜安撺掇着要來給史官們送綠豆糖水消暑。”皇上看着姚栩的頭愈發低下去,換了個話頭,“想不到竟然叫朕發現有人在史館飲酒作樂,姚卿,此事你可知道?”
當然知道,但是她得好好想想,該不該讓皇上知道。
“微臣隻略有耳聞,未曾親眼所見。”她努力穩着聲音。
方才月仙睡着了,并不知道姓葛的三言兩語就往自己身上潑了一身髒水——雖然人家的本意也并非如此。
不過,皇上若發現史官公然飲酒作樂,必然是會直接發落了的。史館裡大家對此都心照不宣,沒道理皇上單揪着自己一個人問這知情不報的罪。
若是急着分辯說自己一概不知,那就太刻意了,皇上根本不會相信,反倒覺得自己在推脫。可要是說自己知道,卻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不向上禀報此事——硬要解釋的話,也隻能如實告訴皇上,翰林院和内閣在史館官員管理上存在諸多混亂。此言一出,确實能保自己在皇上面前全身而退,但從此她在翰林院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薛放有點後悔,姚栩頭腦清明之後說起話來實在聰明。好一個隻有耳聽為虛,不曾眼見為實。你要說他知道,他說不曾看到,可要說他不知,他又承認自己聽說過。這聰明勁若是用在治國理政該多好,可惜姚栩在翰林院躲懶,隻肯省着力氣同自己在話語上周旋。
皇上無端地冒出一個念頭來,早知道就該趁着姚栩剛醒的時候問這個問題,或許能聽到他的真心話。
他心裡其實是有些不快的,今日姚栩并沒有如他所願直言不諱,反而是葉颀更加符合他對“下一個姚疏”的期待。從點狀元的時候他就存着這樣的心思了,葉颀和姚栩,他想知道誰能成為下一個姚疏。
這一局葉颀赢了姚栩,皇上卻莫名的失落。
他覺得姚栩不該是這樣巧言令色的一個人。
月仙觑着皇上的面色。她也很想直抒胸臆,當時坐在殿試考場中,她對那些欺上瞞下之輩隻有鄙夷。如今身在此山中,才知道矯飾隐瞞或是吐膽傾心,很多時候由不得自己去選擇。
就比如今天的事情,若是她直言相告,把端敬大長公主也牽扯進來,難道皇上就真的會大義滅親?
不然當年自己和弟弟在端慶宮的事情也不會草草了結。嘉甯帝已經讓她明白,比起臣子,一國之君始終更在意皇親國戚的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