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姬子都想了很多,但最終他的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
姬評、張章、沈受言...
所以不止張章背後和姬評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就連沈受言也是如此嗎?
還有誰?還有誰是被姬評安排後才來到他的身邊的呢?
“看見了吧?小少爺?”郭梵笑嘻嘻地湊近,壓低的音量讓他的話聽起來像是某種情人間的蜜語,“這裡有你的熟人是不是?”
一陣戰栗自姬子都後背炸開,促使他猛地回頭看向男人。
郭梵巨大的陰影将他完全籠罩在内,驟然拉進的距離讓之前未曾顯露的壓迫感驟然增加了數倍。
“你...”姬子都喉嚨滾動數下,但始終卡在了某個音節上。
見他震驚的說不出話,郭梵頗為惡趣味的又朝着他走近幾步,眼神裡自始至終都帶着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輕松。
然後在最後的關頭忽然擡手到牆邊,掀開了牆壁上一個巴掌大的幾乎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的白色蓋子,露出後面一枚紅到發黑的緊急按鈕。
‘咔哒’
他按下了它。
短短一秒鐘,整個走廊似乎被一陣細微的嗡鳴所籠罩。
緊接着,原本兩側光滑、純白、毫無破綻的牆壁突然發生了變化,一瞬間,牆面像水波般蕩漾開,顔色刹那間退去,轉變成了全然的透明。
姬子都的瞳孔狠狠一縮。
牆後,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景象赫然顯現了出來,
那是一大片病床,排列得整整齊齊,從強的一邊延伸到另一邊,幾乎沒有盡頭。每一張床上都躺着一個人,男女皆有,但大都年齡偏長,面色蒼白,毫無生氣。
他們的身上插滿了管子,有的接入手臂,有的貫穿胸口,還有的甚至從頭部直接伸入。
其中流淌着各色液體,有些淡藍,有些淺綠,偶爾還能看見細小的絲狀物在裡面慢慢升騰,
“他們都是留在迷宮裡不能返回的員工,聽說您之前也下過井對吧,那您應該也知道下井之後需要停留在迷宮裡進行解壓...”
郭梵戲谑地盯着姬子都的臉看個不停,像是一個在享受着獵物崩潰過程的變态。
“他們有的是下井的時間太長,這輩子都無法再從從迷宮裡出來的,有的則是...混淆了現實和迷宮裡區别,出不出來已經沒什麼意義的。”
姬子都努力想要移開視線,但他無論看向哪裡,眼前都是一張張僵硬蒼白的臉。
那些纏繞在他們身上的管子,仿佛吸食着他們精氣的魔物的觸手,将他們牢牢固定在了病床上。
有的人身上還綁着厚重的束縛帶,少量露出的皮膚上,浮現出明顯的青紫色血管紋路,仿佛曾經用盡全力掙紮過,但最終隻能無聲地沉淪。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并非全然昏迷。
有些人的眼皮一直在微微顫動了,手指在床單上無意識地蜷縮伸展,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口申口今聲,哪怕隔着牆壁也能似有若無地傳過來。
姬子都僵硬的像是被一座巨山壓住,渾身動彈不得,他勉強擠出一句話,聲音嘶啞,音量小到連他自己都要幾乎聽不清。
“...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郭梵歪歪頭,收回按在按鈕上的手,輕輕拍了拍,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可沒這麼大的能量,能消耗這麼多素材。”
“素材...”姬子都重複着這個詞,舌頭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郭梵繞過姬子都,站在了透明的牆壁前,像是欣賞着什麼絢麗的藝術品,目光掃過那些病床上沉睡的人。
“他們原本也沒什麼未來不是嗎?孤兒、流浪漢,以及病入膏肓到走投無路的人,這些人可都是自己主動找上門來成為材料的。”郭梵輕描淡寫地說,“與其讓他們毫無意義的死去,不如成為推動科學進步的燃料,起碼這樣還能有點價值。”
姬子都壓抑着怒火,“但你們并沒有把全部真相告訴他們不是嗎?”
郭梵聳聳肩,“你可以這麼認為,但在我看來,現在的結果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好的結局。”
姬子都無法理解,也絕對不認同他們的這種做法。
如果不能完全的坦誠,那就是絕對的謊言。
“但如果你願意的話...”說到這裡的郭梵忽然回頭,“這次你可以帶出來一個人。”
呵。
姬子都在内心嗤笑。
他們說到底也并沒有準備放過他。
他,或者說姬評,這次讓他來這裡的目的大概就是希望他能再進去一次吧?
但這次進去的話他還能出來嗎?
還是和所有躺在這裡的所有人那樣一輩子被困在裡面?
“這兩位想必你應該都已經認識了。”郭梵說着突然敲了敲透明的牆面。
姬子都下意識朝那個方向看去,然後就看見了兩個依稀還能通過五官辨認出來的人。
床上的人影幹枯異常,皮膚幾乎全部貼在了骨頭上,已經失去了大部分人形。
但是他們的眉眼卻依舊能看出少時的一些模樣。
不等姬子都直面自己心中的答案,郭梵就率先将其揭曉了。
“沈受言,辛香。”
姬子都猛地擡頭,死死盯着那個還在笑的男人。
對方又再次朝着他的方向走來,皮鞋在瓷磚上敲出回音。
“他們馬上就要被銷毀了。”郭梵的聲音響起,平靜如常,卻又帶着一種無情的威脅,“别這麼看着我嘛,銷毀雖然并不好聽,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的身體已經無法再繼續堅持下去了,與其通過機器延長他們的痛苦,還不如讓他們早日得到解脫。”
重新被對方的陰影所囊括的姬子都,胸腔中交織轟鳴着憤怒與絕望。
他很想現在沖進去,将那兩個人帶走,但與此同時他卻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多幼稚。
整個研究院設置了層層的戒備,他根本沒可能僅靠自己的力量從這裡帶走任何人,更别說就連他自己可能都無法輕易的走出這裡。
“你當然可以選擇不做。”郭梵停在了距離姬子都隻有兩步遠的位置,貿然突破了社交距離的他,看上去簡直像一隻已經勝券在握的捕食者,“他們對我們來說也确實沒什麼價值了。”
如此冰冷的言語簡直像是在姬子都的憤怒上火上又澆了一把油。
姬子都很想狠狠給對面的男人一拳。
但他所剩無幾的理智還是制止了他。
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人隻是情緒的奴隸而已。
而且就算他在這裡和對方互毆也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迷宮裡的人又不會因此而重回現實。
“我什麼時候能進去?”姬子都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睜開的雙眼中帶上了幾分堅定。
反正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是肯定還要再進去一回的。
既然如此的話,能讓一個或者多個人出來不是很好嗎?
郭梵眼睛彎曲成月牙,笑容更加溫和,像是終于哄騙到獵物的豺狼。
“很好。”他輕快地說,“那就繼續往前走吧,我們需要先給您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在下次接入前先把各項數值調整到最佳狀态。”
姬子都渾身僵硬地邁開步子,跟在他身後,穿過了這條漫長的透明走廊。
兩側無數的病床在他的視野中漸漸後退,空氣中錯覺般浸出了幾縷令人作嘔的氣息。
他們快走到盡頭時,忽然聽到前方傳來門開的聲音。
郭梵眉梢一挑,似乎有點意外。
緊接着門被推開,一行人推着張病床從另一側進來。
床上躺着的是一張白淨的少女面孔,正昏迷着,就在雙方即将擦肩而過時,事故發生了。
病床的輪子猛地卡住,少女的身體因着慣性失去了平衡,向前傾倒過來。
姬子都本能地伸出手去,少女的身體輕得像紙片,幾乎沒有重量,安穩地落在了姬子都的臂彎裡。
但他們還是一起跌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頭頂的燈光晃得姬子都眼前一陣白光。
“實驗體脫離拘束!”有人在尖叫。
姬子都想撐起身子,卻發現右手陷在了少女的肋間。
或者更準确的說,他們的血肉正在交融,像兩團高溫下的蠟像。
少女的鎖骨嵌進了姬子都的肩膀,粉白色的肉芽在他們接觸皮膚表面雀躍地蠕動。
一陣劇痛從觸點向全身蔓延,猛烈的宛若灼燒般的痛楚讓姬子都差點暈厥。
他忽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連移動一下手指都變得艱難,然而與之相對的,他忽然能感知到少女的每一絲脈動,對方微弱的心跳傳入了他的胸膛,而他自己的心跳,則像巨錘般在顱内撞擊。
“子都!”身後隐約傳來的郭梵的呼喚,他的聲音中終于帶上了點事情脫離掌控的焦急。
姬子都很想回應,可他的意識卻在劇烈的搖擺。
而在他沒能看到的地方,少女背後的傷口處,不斷有黑色的小手從流出的鮮血中伸出,密密麻麻,千足蟲般紮進了姬子都的手臂裡。
原本還想上前查看的護士們見此全部驚恐的退開數步。
“快,去叫醫生!”其中一位護士大聲喊道,另外一位則迅速地按下了病床上的緊急呼叫按鈕。
意識到當前情況的郭梵終于脫去了僞裝的假面,面目猙獰地朝着護士們大聲斥責,“為什麼沒做好防護措施?她的傷口全是暴露的!”
姬子都感到一陣眩暈,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少女傾斜,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
他們無聲地交換着生命的重量,在所有人插手前完成了一輪又一輪的融合厄變。
“...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手術室了!”
恍惚中,姬子都感覺自己路過了成百上千的病房,那些原本躺在病床上的人忽然一個個都坐了起來,用好似目送着什麼的目光看着他逐漸進入光裡。
這些人...都在迷宮裡嗎?
姬子都異常緩慢地眨了下眼,瞳孔擴散到了最大的狀态,視野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迷宮裡...有這麼多人嗎?
他極力的想要看清那些虔誠地目送着他的人們,然而下一秒,當他真的看清了一瞬時,視線中的場景卻轉換成了麻醉師的全副武裝的臉。
對方穿着一套厚重的正壓防護服,戴着聯通着獨立供氧系統的呼吸面罩。
他站的離姬子都很遠,幾乎貼着牆壁,在仔細檢查過所有裝備,确保一切都完好無損後,才緩緩走向他。
無影燈在頭頂投下冷白的光暈,姬子都聽見了橡膠手套摩擦的窸窣聲。
麻醉醫生俯身下來,護目鏡後方的眼睛純黑的像是深淵,“隻是睡一覺,很快就好。”
透過通訊器傳出來的聲音聽上去帶着點非人的質地。
醫生用消毒棉簽對注射區域進行了消毒,然後小心翼翼地将針頭插入患者的靜脈,麻醉藥物随之緩緩注入。
當鋼制托盤與手術器械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時,姬子都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盯着天花闆上的裂縫看了太久。
那些細如發絲的紋路在強光下如同一條條幹涸的合創,蜿蜒這消失在了鋁扣闆的接縫處。
他将臉轉到另一邊。
和他一起躺在手術台上的少女依然沉睡着,好似陷入了一場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
他便也緩緩閉上了雙眼,混亂的腦海裡不時掠過紛雜的記憶片段。
麻醉師沖主刀醫生點點頭,退到了監控器邊上。
同樣全副武裝的一助二助上場。
“可能會有點涼。”其中一位掀開了蓋在他身上的棉被,碘伏球擦過皮膚的瞬間,激起一陣細小的戰栗。
心電圖的滴答聲忽然變得清晰,像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
淡黃色的藥液在延長管裡泛出珍珠母般的色澤,持續進入他的身體。
不知何時登場的主刀醫生正小心翼翼地切開兩人黏連的皮膚。
冰冷的刀口不斷落在姬子都身上,他能感覺到對方的動作,也感覺到皮膚的分離,但他感覺不到痛。
這種奇妙的感覺伴随着麻藥的注入給了姬子都一種如夢似幻的體驗。
莫名而起的暖流讓他想起了某個冬夜的溫泉經曆,清澈的溫泉水沒過他的腳踝時也差不多是這樣。熱意周密,仿佛有人往他的血肉裡注入了融化的蜂蜜。
他似乎睡去了一秒,又似乎一直睜着眼睛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時間被拉長了無數倍,等他的大腦重新可以分析眼中的畫面時,少女的胸腔已經像是蝴蝶一樣被打開了...
他看見醫生捧着一顆慘白色的、邊緣處稍微透明的心髒,放入了她的身體。
那幽靈一樣的心髒跳動了一下。
姬子都的心髒似乎也跟着跳動了一下。
同頻的共振産生了奇妙的作用,并很快顯示在了監控器上。
姬子都想要張開嘴,卻發現舌頭已經變成了柔軟的棉絮,手術燈的光暈漸漸滲入了黃昏的金,如同落日即将煮沸海洋。
他看見自己呼出的氣變作了透明的水母,輕盈地向上飄去。
麻醉慌張的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連滾帶爬地又給姬子都補了一針。
檢測儀的嗡鳴逐漸退潮,姬子都察覺到自己的指尖忽然傳來了被海浪推搡的觸感,消毒巾下裸露的皮膚感知到了無數細小的氣泡,仿佛他整個人浸泡在了香槟酒裡。
某個遙遠的聲音在說着收縮壓數值,但卻已經無法在他的意識裡激起任何漣漪。
所有光芒化作了流動的金色液體,順着眼角一路滑向了後腦。
黑暗這才真正降臨。
姬子都猛地坐起。
眼前事一片刺眼的純白。
四壁、天花闆,乃至腳下的地闆,身上的床單,全都事仿佛被漂洗得毫無一絲瑕疵的純白。
呼呼——
他大口喘吸着,呼吸間全都是淡淡的消毒水味。
房間裡沒有人。
走廊裡也沒有護士經過。
甚至除了窗外的月光,這裡也沒有任何光源。
這詭異的一幕簡直好似情景再現。
姬子都試圖挪動一下四肢,卻隻覺得渾身無力,腦海裡也昏沉一片,遲緩的像是陷入了泥沼。
又嘗試了幾次,他才勉強擡起手臂,用指尖擦掉了額頭的冷汗。
“我...在那裡?”他喃喃自語,聲音卻被寂靜吞沒。
他努力轉動身體,拔掉手臂上的留置針,雙手撐住床沿,緩緩調整重心,才得以虛弱地站在了冰冷的地闆上。
姬子都扶着牆壁,一步步地往前走,門把手被他用盡全力才擡起,可展現在他面前的走廊也是全白一片。
牆壁、地磚、天蓬,一塵不染,卻也無人值守。
空擋的走廊延伸向同樣看不到盡頭的兩側,幾盞冷光燈,持續發出低頻的嗡鳴。
他微微擡頭,看向牆壁上方的指示燈。
綠色箭頭左側标注着‘護理站’和‘監察室’,右側則标注着‘重症監護’和‘手術室’。
他踉跄着腳步走向護理站的方向,一邊走一邊虛弱的發問。
“有人嗎?”
聲音撞在遠處的牆壁,又彈了回來。
當他走過第七間病房時終于耗盡了力氣停了下來,巧合的是這裡恰好有一扇虛掩着的門,門牌上的‘檔案室’三個字褪色成了淺棕。
房間内成排的金屬架子如同冷庫室的貨櫃,上面擺滿了三指寬的牛皮紙盒。
姬子都拖着疲憊的身軀好奇地走了進去。
正面第一排的架子上灰塵有明顯的被翻動過的痕迹,空了幾個盒子,姬子都摸了摸那些灰塵。
這種厚度的灰塵,少說也需要半個月的累積。
換句話說,這裡已經半個月沒人打掃了。
問題是...那些本應在這裡的人都去哪兒了呢?
那些護士...那些醫生...還有...那些病人...
全都消失不見了?
某種曾經見過這裡或者來過這裡的詭異既視感忽然在姬子都的腦海裡炸開。
他...好像已經提前經曆過一遍現在的這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