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時白天出去放牛,一放能放好幾個小時,跑得又遠,說什麼别把家附近的草吃完了。
周雅每回找他,騎單車都得好久。
他一天走的路,怕是有幾十個從顧江河到這裡來回的路程遠。
周雅聽到這話就知道肯定不是這個原因,但是人家爺孫倆的事,他也不好插嘴。
一是不合适,二是怕插嘴插嘴着,他就忍不住開始别扭,然後說酸話了。
這就會很尴尬。
于是閉了嘴,老老實實的吃飯,完了收拾碗筷,又燒水洗澡。
周雅倒洗澡水的時候,路過大堂,就聽到老頭在房裡歎了口氣。
他聞聲朝老頭房裡看去,門沒關,老頭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身體,手伸到臉上,抹了抹。
看起來像是在擦眼淚。
周雅看到那身影動作,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呆呆的看着,感覺指尖發麻。
半晌才回過神,抿了抿嘴,輕手輕腳的出去把水倒了,又輕手輕腳的走回房,關上了門。
他幹農活把手指摸出繭,又把繭磨破,弄得皮肉黏糊在一起的時候,在這個地方輾轉難安睡不好覺吃不好飯的時候,被蚊子咬得渾身都是包的時候,看不到前路方向,陷入迷茫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過“要是我沒有和周舒然交換過來就好了”的想法。
看到老頭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房間裡抹眼淚的時候,他第一次生起了這個念頭。
要是沒有交換就好了。
老頭這一輩子,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了,臨老了,自己帶在身邊那麼久的小孩,被跟人換了。
哪怕換來的跟他有血緣又怎麼樣呢?畢竟還是沒有從小帶大的親啊。
雖然知道這事不能怨他,但周雅心裡忍不住升起了濃厚的愧怍和自責。
今天上午,老頭還在那裡聽着《常回家看看》。
他兒子沒了,老伴沒了,現在從小養大的孫子也不是自己的了。
周舒然接下來要去北京讀書,回來的機會很少,回也不是回這個地方,而是回周雅原來待過的那個家了。
哪有能“常回家看看”的兒孫啊?
周雅想着,又不由得想起了爺爺。
顧江河之前問過周雅,說我怎麼沒聽過你叫三爺一聲爺爺?一開口就是我家老頭,我家老頭的,怎麼?不願意叫啊?
周雅當時沉默了很久,最後才跟他說。
他在養父母那邊的時候,跟自己最親的就是爺爺。
爺爺年紀大了,周父又是老來得子,快四十歲才有後。
周雅記憶中的爺爺,從一開始就很老。
人老但是心不老,老頑童一個。
最喜歡帶着周雅到處去玩。
周父周母都總是在忙工作,陪着周雅的,一直都是爺爺。
教他玩滑闆,鬥蛐蛐,搓麻将,玩陀螺,騎單車。
周六周日就喊着周雅往山上爬,周雅累得氣喘籲籲,他倒是輕松得很,還笑話周雅,說小孩子得多動動。
爺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氣勢恢宏。
平時在家裡養了許多花花草草,周雅當時好奇,找他讨了兩盆多肉。
結果被養死了。
周雅又後悔又害怕,怕爺爺難過。
爺爺倒是沒有很難過,笑着跟他說:“寶啊,你還太小了。”
周雅一直不理解,為什麼說他太小了,他的年紀和養多肉有什麼關系?
但他真的太小了,而爺爺早就老了。
十一歲那年,他陪着爺爺去打太極的時候,老頭子不小心把腰給閃了。
這一下,牽一發動全身。
爺爺的老态,從這一次之後,越來越顯。
山也爬不動了,走路都直喘。
陀螺自己是抽不動了,就喜歡看着周雅在那裡手忙腳亂的玩着,然後看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來。
爺爺過世是因為肺癌。
但其實就算沒有肺癌,也可能沒幾年了。
畢竟年紀到了。
生老病死,總是一步一步來的。
第一個發現周雅性取向的,就是爺爺。
老頭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倒是比他兒子要開明許多。
對此沒有責怪周雅,反而是引導他,說這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喜歡男人喜歡女人,都沒什麼差,喜歡從來都是無罪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躺在病床上,頭發花白,滿臉病容,還在那笑着,就好像和平常一樣,隻是從躺在躺椅上換成床而已,跟周雅調笑着,說可惜老頭子見不到你找男朋友的那一天咯。
周雅本來因為性向,一直自責,沒想到會得到爺爺的支持。
一時又是驚喜,又是心酸。
含着淚,帶着哭音說:“您長命百歲呢。”
爺爺自己倒是看得開,笑着說:“沒這麼長的命咯,寶的路還長呢,要好好活着啊,活得精彩,爺爺以後會看着你呢。”
爺爺過世之後,周雅哭得嗓子都沒聲音了。
他不知道爺爺是不是真的能看到自己,那時候他很希望爺爺能一直看着自己。
後來出了這檔子事,他就開始害怕了。
爺爺會看到嗎?爺爺會怎麼想呢?
他會後悔嗎?後悔自己一直帶着的小孩其實不是自己親孫子,而是不知道哪裡來的,抱錯的一個小孩。
他不敢細想,太害怕了,完全不敢去想爺爺萬一也和爸媽一樣,對他好隻是因為血緣,萬一爺爺知道之後也會不要他了,那可怎麼辦啊?
周雅小時候,父母經常去上班,把他一個人放家裡,别人總開玩笑,說你爸媽不要你咯,你是沒人要的小孩咯。
他總是得意洋洋的回擊,說才不會,我爺爺要我呢!
後來爸媽真的不要他了,他就開始害怕了。
如果爺爺也不想要他的話怎麼辦?
那他真的就是沒人要的小孩了。
顧江河問他為什麼不叫老頭做爺爺,因為不敢啊。
他害怕他一叫出口,爺爺也不是自己的爺爺了。
那如果爺爺聽到了的話怎麼辦?爺爺會不會本來就動搖了,聽到他改口叫被人爺爺,就真的不要他了?
周雅時常不知道自己依靠什麼才能在這人世立足,等到失去了那一直站在他身後,支撐着他,看着他,鼓勵着他的力量了,才恍然明白。
被人需要,才是他要的。
被人需要,才會有價值,你在誰的生命裡紮根,你才能有歸屬感。
他曾經聽說過一句話,說人得有歸處,才能有方向。
如果沒有歸處,就像無根浮萍,隻能在那裡飄着。
爺爺沒了之後,他就一直漂在那,不知道要往那邊走,哪裡是終點。
如今,連來處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