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國的某家醫療中心。
早晨十點,龍禹坐到書桌前,甫一推開窗戶,沾着濕氣的風便湧着撲進來。
他往外面看了一會兒,河水在陽光下是深綠色的——如果陰天時則是暗黑色的,晚上醫療機構會開燈,燈還挺多彩的,那河水就會是發着熒光的藍色。
這三年他看過無數次。
他拉開抽屜,最上層是兩張折疊起來的信箋紙,國内寫信最常用的那一種。
這是他當年無意間帶過來的,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展開那兩張紙頁,簽字筆的墨迹幹爽,清隽的字迹像是刀刻上去的。
龍禹在這方面還是一個很守舊的人,寫信也是按着最嚴謹的格式,隻是開頭稱呼看上去不太嚴謹——頂格處寫着舒展有力的三個字:小鳥兒,筆鋒處落下一道不淺的印記,讓這幾個字看上去像立體的。
讓人聯想到:收信的可能真是一隻身材舒展,羽翼豐滿,矯健又自由的鳥兒。
這是幾天前寫下的,那時候龍禹得到消息,自己有極大可能平安回去了,工作人員跟他說:“龍禹哥,你在這兒待了快三年了,跟蹲監獄一樣,一定每天都在構想出去後做什麼吧?”
那時龍禹隻是笑笑沒表态。
晚上,他坐在台燈下正看完一本書,一擡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河水,在各種建築的燈光下閃着粼粼波光,他的情緒仿佛瀉了一個口子,像是靈光乍現,又像是水到渠成——如果回去的話,他大概很想挽回一段感情。
得出這個結論,并沒有經曆什麼掙紮,當天晚上埋首于暖黃的燈光下,寫下這樣一封信,像是在整理思路,又像是在向收信人剖白這三年的心路曆程。
今天,陽光還算燦爛,把他的思路和心路曆程拿出來一看,龍禹又覺得有點羞恥了;距離他出去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卻産生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龍禹把信往書裡一夾,起身去外間開門。
門外站着個一米六左右的姑娘,穿白大褂,戴黑框眼鏡,從門框處探進來個頭,調子奇怪地說:“龍禹哥,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呀。”
這位頭發打捋的姑娘叫柳思芹,這個名字好像來源于她在農村的奶奶——據說意思是要常常想念家鄉的芹菜;她來自國内排名前幾的醫學院校,本科畢業後沒再繼續升學,進了家跨國公司,現在負責龍禹這個臨床試驗,算是這三年除了醫生以外跟他接觸最多的人。
這姑娘昨天在微信上跟他聯系,說今天來做最後一次全面檢查,本來約定的時間是早上九點,這會兒已經遲到了一個小時。
她伸出一隻腳往裡走,額頭上濕淋淋的,手裡拎着幾個袋子,帆布包上墜着的皮卡丘左右搖晃。
外間的門闆有點重,龍禹一手支住抵在牆角的磁鐵上,側身讓她,“沒關系,反正我也沒什麼正事兒。”
“哪有,我覺得你比我一個上班的還自律。”柳思芹幾步走進去,把包卸下來,每一個其貌不揚的包裡都塞滿了資料。
醫療中心的條件很不錯,分給受試者的屬于套間,外面放滿了醫療器械,裡面是病床,算是不那麼私密的私人空間。
柳思芹旋即到外間推了一輛治療車,一側的櫃子上放了不少的小型器械,她在裡面挑挑揀揀,“對了,龍禹哥,這次杜組長在跟其他項目,公司派了别的領導來驗收成果。”
她說的公司叫百奇,是家跨國的醫療公司,主要做一些藥物和器械的臨床試驗;龍禹現在住的就是公司名下一家專注于研發的醫療中心。
龍禹參加這個“心髒再生”的臨床試驗是該公司的一個重點項目,可以說也是一個舉世矚目的項目,試驗曆時三年,分了好幾期,每到一個階段,公司總部都會派人來查看結果,并向大衆公布一部分數據。之前來的人姓杜,是公司監察部的一個經理,也是柳思芹的領導。
龍禹“嗯”了一聲,随口問道:“他不跟你一起來嗎?”
“原本是要一起來的。”柳思芹背對着他,正在專注地挑東西,回答得也東拉西扯,“我不是跟你約的九點嘛,今早準備去接了領導再一起過來,路上一直打電話都打不通,後來終于打通了——”
她把一個血壓計到治療車上,說着自己笑了起來,“他好像才剛下飛機,說飛機晚點了。而且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上級來出差,是默認讓我們這些嗎喽去接機的,聽說我九點了還在計程車上 ,好像覺得浪費了時間要被判刑一樣,讓我别去,趕緊來你這兒。”
龍禹也跟着笑了兩聲。
她推着治療車走過來,“龍禹哥,我先幫你把基礎指标測了,等會兒我們再下去測心功能。”
龍禹便坐回到床上,露出上臂,等柳思芹給他安血壓計。
這項完了,兩人又往樓下跑。
例行的基礎生理指标是每天的必測項,這個龍禹自己可以完成,醫療中心也有護士監督;每隔一定的時間,超聲心動圖,胸部磁共振也需要檢測;而像這種階段性的節點,要做的檢查就多得煩人了。
好在這整棟樓都是百奇的産業,柳思芹提前做好了預約,做完還順帶抽了空腹血,兩人又往病房跑。
“下面是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心電監測。”柳思芹拿着一張A4紙,做完一項就用指甲劃掉,不時傳來一陣陣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這個我也能做,我給你把電極貼上。”
龍禹應了聲,躺到床上,知道今天要檢查,提前穿好了病号服,這會兒方便把扣子解開,坦露出胸口。
他平時不愛穿這個,因為結合他的狀态,真的很像一個病人。
病号服襯得他的皮膚蒼白,胸口處有一條約摸五厘米長的疤痕,周圍處隐隐可見突出的肋條。
“龍禹哥,我怎麼感覺你比上次看着又瘦了呢。”柳思芹伸手在他的胸骨上按了按,這姑娘一開始跟他不熟,說話做事還挺拘謹,這兩年逐漸摸清了龍禹隻是看着像高嶺之花,實際是個好欺負的老好人,于是說話做事都放肆起來,“你可别焦慮了,你的每次數據我都做好記錄傳給公司的,那麼多專家都要過眼,大家都說這個發展趨勢很好,那能有什麼問題,你就等着結束了回去,把你計劃清單全勾了。”
龍禹笑着點點頭,又想起被他夾在書裡的那封信,想起已經三年沒聯系過的收信人,仿佛被柳思芹詛咒了一樣,真的焦慮起來。
胸前傳來耦合劑冰涼的觸感,龍禹仰了仰頭,半阖着眼睛看着天花闆。
儀器進入工作,耳邊傳來機械的播報聲,柳思芹注視着屏幕不斷往前走的曲線,“看看,這小波浪多完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