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不用去父母那兒了,省出了一天的時間,索性在家裡躺着等消息。
第二天一早,于霞打電話說她跟龍健同意了,這件事情也就這麼定下來。
跟着确定下來的事情很多,比如龍禹跟老師說了這件事,一向嚴格得宛如扒皮怪的老師竟然把組裡唯一一個轉博名額給了他,讓他注意身體,早點回來;他樂滋滋地辦好手續,到時間再辦休學,等完成試驗後能繼續回組裡讀書。
随後,龍禹到醫院進行了更細緻的身體篩查,各項指标都卡得極為嚴格,要找一個這樣的人,确實不容易,如果他不參加,真的不知道要等幾年後。
他那些天簽了一份又一份的文件,什麼知情同意,什麼入組通知,什麼保障受試者權益的,一頁一頁白花花的紙,裝進文件夾裡,全部拿了回來就放在床頭櫃上。
俞鳴章會拿着一份一份地翻看,有些搞不清楚的,則去官網上對比着各種資料看。
有一天,他看了一份試驗風險告知書,裡面詳細羅列了參加該項試驗可能帶來的風險——關于心髒不能同步再生帶來的後遺症,還有定位注射引起的心髒損害……前前後後一共羅列了十幾條。
俞鳴章眉頭緊鎖,對着網上的資料一條一條地查詢,有了點不舍晝夜的意思。
龍禹心疼得不行,多次告誡他早點睡,說這就像醫院裡面做一個簡單的腰穿,實際上技術成熟的醫院穿刺失敗的概率低之又低,但是為了避免小概率事件,醫生不能把話說死了,所以必須簽上才能保險。
“那你能保證自己不會遇到小概率事件嗎?”俞鳴章擡頭看他一眼,不是想跟他争論,是想讓他閉嘴。
龍禹就乖乖閉嘴了,他聽着俞鳴章打電話去問吳绮娜,他弟弟那麼拒絕跟吳绮娜交流的一個人。
龍禹幡然察覺到,這好像是他那穩如老狗的弟弟在焦慮。
他慢慢地不再把這些資料帶回去,俞鳴章随口問他手續都辦完了沒,他還笑着說:“我以後都不帶回來了,你想把自己也練成專家。”
俞鳴章正在洗碗,眼睛盯着熒光綠的抹布回答他:“我要是也是專家就好了。”
到底是自己帶大的孩子,龍禹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要是專家就好了。
我要是現在就是專家就好了。
我要是現在能夠掌控所有的東西就好了。
可是有什麼東西是能夠有把握的呢?饑餓的漁夫沒有資格選擇風平浪靜的日子出海,他隻能批好蓑衣,站在甲闆上,然後祈求今晚是個平安夜。
他湊近前去,隔着黑色的短袖咬了口俞鳴章的肩膀,“小崽,别這麼緊張,你還有事情可以幫哥哥做的。”
“幫你做什麼?”俞鳴章轉身看他,喉結微微滑動,艱澀地問出這個問題;但他不知道,這一個小小的動作更将他的焦慮和迫切暴/露無遺。
龍禹一點也不緊張,他隻好替他緊張了。
最後一個碗洗得光潔如新,沒擰幹的洗碗布挂在水槽上,水龍頭底下一股細流緩緩淌過。
龍禹的手臂從他腋下伸過去,清矍白皙的手指關上水龍頭,借着這個動作,鼻尖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很認真地說:“幫哥去求求菩薩吧。”
“求什麼菩薩?”俞鳴章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在确定他剛才是不是開了個玩笑。
“我沒開玩笑啊,明天跟哥一起去楓楊寺吧。”龍禹琥珀色的眸子映襯着廚房明亮的燈光,像是寶石一樣透亮又溫柔,“除了這個,我們現在也沒啥可以做的了。”
俞鳴章盯着洗碗池看了很久,最終還是點頭同意。
龍禹隔着衣服揉了揉他的腹肌,說道:“那說好了,明天不管下雨下雪下冰雹都要去。”
俞鳴章點頭。
第二天,等他們出發的時候,天邊已經露出幾縷陽光。兩個人穿着運動裝,将就龍禹的速度,烏龜一樣慢慢往山上爬,即使這樣,龍禹的額頭上還是沁出了汗水,運動将他瓷白的皮膚透上一點紅,那點紅好像是從内裡發出來的,不一樣的顔色。
這讓俞鳴章焦慮着的心情似乎好了點,他接受了為什麼寺廟大多修在山上。
這一趟,兩人都特别虔誠,在門口處投了硬币,在香爐點了香,抽到了一個還不錯的簽文……
一路沿着寺廟進去真誠地叩拜,路上遇到了不少神色肅穆的人,不論年紀,和他們做着一樣的動作;就是那種——俞鳴章想——他身邊的人實在太少,拿吳绮娜和俞獻舉個例子,要是他們其中一個人出現這樣的情況,另外一個人會來嗎?應該不會的;要是他生病了,他們倆會來嗎?不會的。
于是,他的分析對象又跳到了為數不多的,他的幼時玩伴——黑皮小鐵蛋,熊鐵林同學——如果他回了清江市,跟熊鐵林說自己把每一個楓楊市的神像都拜完了,他那個憨憨夥伴肯定會說:真他媽想象不出來你拉着這張驢臉去拜佛;但是要是熊鐵林的母親病了,他也可能更加極端,像大清晨看見的一個人一樣,估計能夠做得出從第一級台階跪到山頂的事。
在如來神像面前,兩個人并排跪在角落的蒲團上,俞鳴章熟練地雙手合十,将手抵在額頭上,在心裡第二十三次默念:龍禹的試驗一定要順利;餘光裡,他看見龍禹菲薄的嘴唇動了動,跟念經似的嘴裡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好奇道:“你剛剛在念什麼?”
龍禹也偏過頭去,他說話帶笑,有點狡黠,“我在念讓我得心髒病那個基因的名字,希望佛祖能消滅這個基因,讓以後所有的人都别得這個病。”
“英語?”俞鳴章扯了扯嘴角。
龍禹“啊”了聲,“釋迦牟尼不是印度人嗎?不會聽不懂英語吧。”
俞鳴章還在想古印度人算不算印度人時,又見龍禹小幅度地搖着頭,嘴裡念念有詞。
“你又在念什麼?”
“印氏英語。”
俞鳴章嘴角一扯,低下頭去笑出兩聲氣音。
龍禹卻又轉過頭來,虔誠地拱手,祈禱時不用顧慮自己的發言是否有無病呻吟的嫌疑:“希望我的弟弟一直有能逗他笑的人,希望他不再有這樣重的心思,希望他永遠不會被辜負。”
拜完佛,龍禹要去上廁所,俞鳴章背着背包,拿着兩人的水在門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