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統領的語氣,聽得出不屑和嘲諷。
“這位靠着皇帝寵愛,才能當上的‘大人’,呵。”
這一次,張四沒有說話。
刀劍出鞘,外面的人已經交上了手,兵刃相接的聲音傳了進來,外面的清醒已經相當緊張。
隔着一道門,裡外兩面的人,很明顯不是同一夥的。
都啰耶心中又多了幾分信服。
他怕被外面的人聽到,刻意壓低了音量,“——我老大找了好幾年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你?!”
光渡低下頭,短促地看了都啰耶一眼,可還來不及說什麼,又聽到外面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裡面,光渡,我也知道你能聽得見。”
光渡提高聲音道:“虛統領,我今日前來,特地為你送來一份禮物——我用新研發出來的火器,試炸了一下你的地牢大門,卻沒想到有點太猛,連你的人都炸死了幾個,你說這個新火器的強度,咱們陛會喜歡嗎?”
虛統領默了片刻,聲音咬牙切齒,“……光、渡!”
光渡對都啰耶道:“你也聽見了,我來見你這一遭,已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我現在必須得走了……再不走,别說虛隴了,就連皇帝都要疑我了。”
都啰耶近乎于絕望地追問道:“你是誰!?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王爺要找的人!”
光渡搖了搖頭,眸底裝着一片純粹的幽暗,“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必要呢?都啰家的小兄弟,若是還有下輩子,你該更謹慎些,别再讓自己落到這個結局了。”
說完這句話,光渡就轉過身,向關閉的牢門處走去。
這句話擊穿了都啰耶最後的猶豫,他的胸膛在急速起伏呼吸。
隻因為李元阙曾對他說過完全相同的話。
“小都啰,你不缺勇武,卻還得再磨煉磨煉心性,你什麼時候能有你親哥那般穩重,我什麼時候提你當将軍。”
可他都啰耶,從來不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
謹慎的人不會沖在隊伍的最前面,與敵軍搏命血戰,一往無回,肯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此時,都啰耶心中有一個瘋狂的念頭。
在戰場上,都啰耶也曾幾次依靠直覺死裡逃生,事後回想,連都啰耶自己都解釋不清,為什麼他當時會做出那樣的反應。
但他的直覺,從來都沒出過錯。
就像此刻。
他的直覺在告訴他,去相信面前這個人。
自從入獄以來,虛統領嚴刑拷打,都啰耶抗住了所有的酷刑,卻始終對于他保守的秘密和李元阙軍中之事一言不發。
光渡和那個虛統領勢不兩立,而光渡身份可疑,似乎知道不少西風軍中骨幹才知道的秘密。
他都啰耶可以死在這裡。
但必須有人知道他藏起來的……必須有人要知道。
見光渡越走越遠,都啰耶下定決心,孤注一擲道:“應理!他們在應理!這就是我獨自帶人東行的原因!”
光渡猛地停下腳步,聲音驟然冷了下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都啰耶已經站不起來,但他拖着不靈活的雙腿,還在靠近光渡的方向。
他極快地說道:“去應理,沿着鳴沙河向青銅峽行十二裡,那裡有一處門口曬着八個葡萄架的院子,你一定要快,我們沒……”
外面的兵刃聲,不知何時就消失了。
都啰耶看到石室的門推開了,然後他的聲音也停下了。
冷風灌了進來,徹底吹滅了杌凳上搖搖欲墜的燭火,屋子裡全然落入黑暗。
而牢房外的光,随着推開的門,拉着一條線進來,在地面不斷移動。
直到這一刻,都啰耶才看清了光渡的表情。
光渡轉過身,俯視着他的眼神中,是一種奇異的憐憫,“我讓你不要說,為什麼就是不聽話呢?”
而門口那個身形幹瘦的中年人,将手中的兵刃收回鞘中,陰冷地嗤笑了一聲,吩咐門外道:“都聽清楚了?應理向東北方行十二裡,門前八座葡萄架的院子……呵,光渡大人,你這魅惑人心的手段,果然厲害。”
都啰耶的表情,還停留在剛剛的一往無前的堅決上。
可此時,那表情停在漸變的空白,他惶然望向光渡,仍在下意識的求助。
光渡不曾看他,隻對門口的人說:“虛統領,你浪費了五天的時間——整整五日,你用盡手段都問不出來的東西,我進來不過片刻,就已然到手了。”
虛統領走近來,與光渡擦身而過。
光渡忽地一笑,“我确實炸了你的地方,殺了你的人,又擅闖了地牢,但你說,就憑着我片刻立下的功勞,咱們的皇帝會不會治我的罪呢?”
虛統領臉皮抖了一下,牽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光渡大人,近來我回想起前事,總是有些懊悔。”
“我這輩子,很少會給自己留下後悔之事,可近來我每每看到你,都會後悔當年的自己不夠果斷。”虛統領聲音輕飄飄的,卻蘊着悚然的寒意,“在三年前你走進這座地牢的第一天,我就該活剝下你臉上這張皮,那麼後面很多事,也都不會發生了。”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光渡毫無興緻,看上去甚至有點失望,“就這?”
在光渡重新邁步向外走去的時候,都啰耶終于反應過來,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渾身冷得發顫,他已然明白,他的直覺錯了,他的押注——輸了。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都啰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嘶喊道:“根本就不在應理,一切都是我瞎說的,我是故意騙你的——”
隻是光渡始終不曾回頭。
因為都啰耶此時的補救,顯得太過蒼白可笑。
就連他自己,都從虛統領和獄卒的臉上得到了答案。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都啰耶竭盡全力的咒罵,聲音泣血般凄厲,“光渡——你這個王八蛋!你會有報應的!弟兄們會替我報仇,老大也會替我報仇!他一定會殺了你!”
光渡終于停了下來。
他在門邊側過頭。
囚門半開半阖,而光渡立在光暗交接的那條線上,回頭看了都啰耶一眼,“他要……殺我?”
光渡慢慢笑了起來。
虛統領身後跟着的一個副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被虛統領狠狠怼了一肘,這才低頭掩飾。
明明話這樣難聽,光渡卻像是聽到了讓他極為高興的事情。
李元阙會殺了他?
他不是在期待一個答案,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光渡滿懷期待道:“……好啊,我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