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他來得比爆-炸還要早,他看到了更多不該知道的畫面——比如說,看到了李元阙護着他,讓在爆炸中全須全尾完好無損。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今夜光渡與李元阙的交談,張四知道了多少呢?
張四認得出來李元阙麼?
光渡不曾有一刻放松,過來的路上,他已經在腦海中過了書中方案。
他需要從張四這裡試探出答案。
光渡表情無奈道:“我之前從沒見過白兆豐,我每天見得到誰,難道你不是比我還清楚嗎?”
張四一怔。
“我不是神仙,不會料事如神,就算腦子再好用,我也算不出來今夜宮中值夜的這麼多個侍衛中,一定就是白兆豐闖進春華殿發現我。”
光渡聲音低啞,“張四,你并不是一開始就跟着我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做過的一些事。”
“我不清楚李元阙知道了多少。”光渡低下頭,輕聲呢喃,“……如果全部知道,他會殺了我的,他都不會給我說話的機會。”
他的樣子,有些驚惶。
張四繃緊了腰背,“……不,光渡大人,我在這裡,沒有可以殺你。”
“……可是你連虛隴都打不過。”光渡擡起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張四,你真的能保護我麼?”
張四的神色徹底僵住。
光渡目光清透,宛若幽水。
“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疑問,但今晚之事,我從來都沒有騙過……我的主上。”
最後的幾個字,在他的唇間流連。
“但你無法保護我,皇帝也無法保護我。”光渡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哀,“我隻能……尋求自保,所以今夜我确實耍了手段,如果你要告訴陛下,我認。”
張四沉默了很久,“那為什麼,是白侍衛?”
光渡:“……你可知道,我在宮中領什麼職?”
對于光渡如此的提問,張四顯然愣了一下,“大人是司天監少監。”
光渡慢慢道:“司天監,觀占人間道,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所以我看到他的長相就知道,白兆豐日後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張四硬邦邦道:“既如此,光渡大人可以向陛下舉薦良才。”
“舉薦賢能,那是忠臣該幹的活。”光渡輕飄飄瞟了張四一眼,“小人陰詭,蠅營狗苟,這才是我這個佞臣該做的事。”
“況且,張四你平心而論,咱們這位陛下,見我突然這樣積極做事,是會高興?還是會更想沒收我現在的一切,把我重新關起來?”
張四驟然沉默下來。
光渡輕聲說:“你大概多少已經猜到,虛隴确實給我下過毒。”
張四猛地看了過來。
光渡坦蕩對視,神色非常平靜,“此毒隻能定期吃解藥延緩,如果不能按時服用,就會痛苦難忍,直到活活疼死。”
盡管有所猜測,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張四仍是非常震驚的。
然後心頭漫上的情緒……是憤懑。
張四啞聲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麼?”
“這些年來,虛隴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雖然居中調停,卻從來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邊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邊,不過是一個皮相漂亮、另有用處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時收回一切,重新鎖進後宮的玩物。”
光渡平靜地注視着面前搖曳的燭火,“就像三年前那樣。”
……無法反駁。
張四面色緊繃,光渡看到他放在身側的手,握成了緊緊的拳頭,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現。
本能在預知危險,不能再讓光渡說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繼續說下去,他過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經毫不猶豫執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牆,崩塌倒下前,發出的最後一絲悲鳴。
可是張四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無法阻止這一場轟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發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臉色有些蒼白,今夜的經曆讓他看上去很疲憊,于是就格外柔和溫順。
那樣的令人在心生毀滅的同時……心生憐惜。
他垂下來的烏發,在幽夜都散發着冷香。
燭光落入他淺灰色眸子裡,像是波斯商人帶入夏國的寶石,放在陽光下旋看,能從每一個角度看到凝結的光面。
光渡那樣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靜。
他這樣看人的時候,隻會讓人覺得,他滿心滿眼,都隻裝得下一個人。
光渡聲音很輕,“你在懷疑我會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認,今夜我确實别有所圖……但我也隻是想給自己多一點保證,如果日後陛下厭棄我,我也能從虛隴手中活下來。”
張四沒有辦法叫他住口。
盡管那裡曾經奉為圭臬的信條與紀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點點瓦解。
哪怕張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與“柔和無害”這四個字毫無關系,但此時此刻,張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舊有的秩序,已經搖搖欲墜。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歲。
當時他落到虛隴手裡時,也不過才剛剛過十五歲。
即使張四不在十五歲的光渡身邊,不曾親眼見證他全部的經曆,但這些年裡,張四也聽到過一些零碎的傳聞。
……隻是那些隻言片語的過去,就足以拼湊得出,光渡十五歲時經曆的過去,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光渡柔和地給出了最後一擊,“當然,我此刻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實禀報。”
吐出溫熱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數十年建立捍衛的規則。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
這一間彌漫着藥草香氣的小房間裡,光渡将自己散下來的頭發攬到一邊,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種與年齡感不匹配的奇異感覺又來了。
但當光渡微微側過頭,那樣幹淨地看着張四的時候,又會讓人想起他真實的年歲。
光渡側過頭,認真注視着張四,“後悔了嗎?張四,你是不是已經在想,要去向陛下告發我了嗎?”
張四猛地擡頭,他掙紮道:“大人……我不會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後他退後一步,給光渡行了禮,“光渡大人,今夜是屬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驚粼,“多謝你,張四,那麼從今往後,這個秘密,你就要與我一起藏起來了。”
“我們要仔細藏好。”
他輕聲言語,呼吸輕輕煽動長而微卷的睫毛,張四擡頭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沒能移開雙眼。
摸清楚了。
今夜張四确實沒有見到李元阙。
他出現的時機就差那麼一點,足夠光渡在許多時間上有再次解讀和發揮的可能。
如果張四真的見到了李元阙,他不可能接受這樣的解釋。
……李元阙。
光渡出神的想。
張四如一把出鞘見血的快刀,遇強則剛,見血折刃,卻對柔和與脆弱毫無抵抗之力。
皇帝不同,陛下喜歡名貴高雅、世間難尋的奇珍,他披着一張極其溫雅的皮,内裡藏着野獸。
光渡心不在焉的出神了片刻……那李元阙呢?李元阙的偏好是什麼?
暴露的喜好,就是他的弱點。
希望他現在可以藏好自己的弱點。
雖然今夜試出了張四掌握的信息,和如今光渡對他的影響力,但光渡依舊很清楚。
張四還不會背叛皇帝。
可是光渡不會氣餒。
他已經開始成功了。
這樣的深淵,隻有一次和無數次。
張四會愛上踏入深淵的感覺。
就讓這一次小小的隐瞞,成為瓦解舊有領域的開始。
千裡之堤,潰于蟻穴。
而攻心之計,柔于無形。
至于那些在變化過程中,因清醒而發生的反複……
——光渡會确保這種短暫的片刻清醒,永遠不會發生。
按照常理來說,光渡和張四剛剛清過場,這一間太醫院的小屋,若無急事,不該有人會來打擾。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人敲了敲門。
“光渡大人,我來看你——咳,我是奉聖旨從火器廠前來的,剛剛已經探過現場的爆-炸痕迹,嘿,隔着門還得扯着嗓子喊,要不你打開門,咱們見面商量商量?”
那是一個歡快的青年聲音,散發着與這深宮格格不入的喜意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