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經讓曹太郎知道了答案。
“那兩個家夥這樣對你……你為何還要替他們……”
“那兩個家夥的事與我何幹！“
那就别多管閑事……
三成習慣性想要這麼說，但不知為何，此時竟說不出口。每當他與自己四目相對的時候，那雙寒冰般的眼睛背後仿佛燃燒着灼熱的暗火，他不知道那層冰何時會裂開，裂開後又會如何，這種想法每次都讓他感到窒息，恨不得立刻逃離。
但他不可能永遠回避這個問題。
“如果隻是因為對故友的遺憾，你無需讓自己也淌這攤渾水。”
這次得罪的正則隻是拆了你的家，下次若是換作别人……會有殺身之禍的。
三成并未說出接下來的話，隻是委婉地下達了逐客令。他已經在竭盡全力掩飾擔憂，但緊鎖的眉頭還是難免暴露了自己真實的想法。曹太郎愣了片刻，複雜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被這種别扭表達關心的方式逗笑了。他将賬本收好，正欲離開了房間，臨行前卻留下了一句：
”我本就不适合坐在觀衆席。“
這句似曾相識的話語，三成并不記得在何時聽過。
或許是因為日有所思，當夜，他又陷入了一個怪夢裡。
三成來到了小田原城的天守閣，那裡四處都是穿着異國戰甲的士兵，帶領士兵占領天守閣的依舊是那個穿着深藍色披風的背影，他對于自己的到來似乎有些意外，一邊和三成拉開距離，一邊用熟悉的語氣冷冷地說道：
“既然是觀衆的話就别出手。“
三成沒有答話，隻是默默地跟了上去。那個男人似乎在小田原城的天守閣搜尋什麼重要的人，然而把天守閣翻了個遍後仍舊一無所獲。更糟糕的是，天守閣的主人似乎早已預料到他們會來，近乎是所有人登上頂層的瞬間，幾發炮火讓天守閣陷入了火海。
火苗在天守閣内四處亂竄，連同占領天守的士兵也陷入了慌亂，然而那個深藍的身影卻不慌不忙地踩着紛飛的火星向火海中的三成走去。
”既然早已料到我會偷襲，弄點小陷阱也不足為奇啊。“
毫無波瀾的聲音仿佛在嘲笑着布置陷阱的人是多麼自作聰明，卻又全然罔顧自己仍舊置身危局的事實，三成不知該笑他愚蠢還是自負，不覺間已經打開了手中的折扇。
“我本就不适合坐在觀衆席，就和你站上同一座舞台吧。“
回首之時，他看見了那人的側臉。
”曹太郎？怎麼會是你？“
夢醒，已是拂曉。
他并沒有太多時間去追溯那些詭異的夢……今日還得去禦書庫和吉繼商讨修建伏見城的事。當然……還有一件更為緊要的事。
”太閣殿下喜得貴子後，大名們已經開始疏遠當今關白殿下（豐臣秀次）。這其中有多少是太閣的意願不得而知，但這對于豐臣政權的交接并不是好事。“
和三成一樣，對豐臣家的未來感到憂患的還有大谷吉繼。不過比起那些見風使舵的大名們會怎麼站隊，他更擔心接下來的事會對三成帶來的影響。
”我打算向太閣谏言，讓阿拾公子與當今關白的女兒訂親，這樣一來秀次大人可以繼續以關白的身份支持阿拾公子，待阿拾公子成年再将關白一職讓出。“
這不失為一種辦法，如此一來，至少能暫時打消太閣那邊的疑慮。然而……
”就算太閣殿下能接受你的谏言，關白殿下那邊……“
“關白殿下怎麼了？“
”信繁說，關白殿下近日的狀态不太好……“
吉繼還未能繼續說下去，剛剛還握在手裡的伏見城圖紙竟滑落在地，
”吉繼，你怎麼了？“
三成直至這時才發現吉繼臉上的面巾比以前戴的稍微高一些，他想要伸手去探吉繼額頭的溫度，吉繼卻後退了一步，”佐吉，我近日可能染了點風寒，靠得太近會傳染給你。“
三成并沒有顧忌風寒的事，仍執意試了一下吉繼的溫度，随後神情嚴肅地說道：“你該回去休息。”
“佐吉，這隻是一點小病……”
“我送你回去。”
三成替他撿起了地上的圖紙，随後拉着吉繼就要往外走。吉繼想要抗議卻又拗不過他，被他送回家以後還請來了醫師。醫師看他的症狀也初步判斷是普通的風寒，開了幾副藥就離開了，但三成像是為了确保他不會又起來工作，仍然守着沒走。為了不讓吉繼擔心政務上的事，他和吉繼閑聊起其他趣事來，包括他近日的怪夢。而吉繼則玩笑說他和曹太郎或許前世真的是親兄弟，這輩子或許就是投胎過來幫助他的。
吉繼并沒有告訴三成，早在三成擔任堺奉行期間……他曾奉太閣之命，暗中協助三成将經濟中心從堺遷移到大阪，然後把堺改造成一個給養補充基地。那時，他原本準備以三成無法接受的手段鏟除千利休這個在堺商中最有影響力的人——也是三成作為堺奉行改造堺最大的阻礙。
然而就在那時，一個名為遼東曹太郎的商人橫空出世，向太閣獻策，願意自己出面，通過商戰的方式讓千利休身敗名裂，這樣既能保全太閣的名聲，又能達到降低千利休影響力的目的。當然，曹太郎之所以能購買大量的大明國茶具，其中少不了太閣的資金支持。而這些支持最終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在擊敗千利休，壟斷名貴茶具市場後，太閣也從中獲利，對曹太郎十分欣賞。
這樣一個行事精明的人，如果能替自己在暗處支持佐吉的話……佐吉接下來或許不會那麼辛苦吧。
從朝鮮回來以後，他的眼睛就開始變得模糊，四肢也逐漸變得麻木……直至現在，他已經快要看不清三成的表情了。
但就算看不清，他也能猜到，那個傻瓜現在一定是皺着眉頭，眼神裡充滿擔憂。
佐吉啊……接下來的形勢将會愈發兇險，如果那時我不能在你身邊，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啊……
沒過多久，石田屋敷又來了一名訪客。曹太郎那時正在庭院裡為修好的古琴調音，還以為是那位喜歡永樂通寶的小子又來送信了。
”石田治部他去禦書庫了，信就放在他的書房……”
他見來者沒反應，這才擡起頭，
“大谷刑部？你……不是病了，在家休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