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并未從曹太郎身前挪開,驚訝之餘,曹太郎卻并未因為他的出現而有所收斂。
“是不是胡言亂語,你不該最清楚嗎。被賣了還替人數錢也要有個限度。”
“住口……”
他用不知是警告還是懇求的語氣說道:“再當着我的面侮辱太閣殿下,我會親手殺了你。”
曹太郎并沒有看見他泛紅的眼睛和那雙眼睛裡閃爍的淚光,即便如此…還是聽見了語中的哽咽。三成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後,他沉着又堅定地向太閣說道:
“太閣殿下,不用審了…僞造議和文書也好,假意答應明使條件也好,皆是我一人所為。”
持刀之人愣住了,他并沒糊塗到會輕信如此拙劣的謊言……然而……
“佐吉,為了這個家夥…何至于此?”
“季孫之憂不在颛臾,而在蕭牆之内。如今内憂未平,不宜再招外患。征朝對太閣的天下百害而無一利……太閣千辛萬苦才統合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本應與民修生養息,然而為了這次遠征,百姓不堪重賦,民生凋敝,檢地時甚至能看見大量荒田……在那些荒廢的田地和破敗的農舍間,我已經看不到太閣想建立的那個……百姓得以歡笑度日的世界。所以……我極力促成和談,以求戰禍能早日結束。”
三成用及其冷靜的語氣說完了這些話,随後便從容地等待着太閣的裁決。秀吉的神情從驚訝到震怒,最後變成一種極其詭異,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别開玩笑了,佐吉……你是怎麼改的文書,又是怎麼和明使談的?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吧?為了包庇一個将死之人,你竟不惜欺君,愚不可及!”
“和談失敗已是不争的事實。殺死一介商賈并不能給所有戰死在朝鮮的将士一個交代。若太閣殿下需要殺死一人,以警示天下,我自當以死謝罪。隻求太閣殿下能聽佐吉最後的勸谏……攘外必先安内,此時已不宜再勞師遠征,萬不可發動第二次征朝。”
這樣就好了吧……就像秀次案一樣,不問過程,隻要自己想要的結果。
三成心灰意冷地閉上雙眼,靜候刀刃落下,然而風聲過後,他隻聽見了刀刃落地的清響。秀吉将左文字摔在了地上,枯瘦的手臂因為刀的重量竟麻木不已。他的面部因為抽痛而有些扭曲,臉上緊繃的肌肉也無力地松弛下來,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亦或許,這才是那個用血腥手腕威懾天下的太閣極力掩飾的本來的面目。
“佐吉……是什麼讓你覺得……你在我面前,已經到了不得不以死相谏的地步?是那個騙子的話讓你産生了動搖麼?”
“太閣殿下……你看着我長大,一定知道,我的意志從不是能夠輕易撼動的。”
太閣注視着這個被自己從寺廟裡帶出來的少年,打量着那清澈的雙眸中映出的自己,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
那個他從寺廟裡帶出來的少年從未變過。
佐吉眼中那個曾經給所有人帶來希望和微笑的主公也從未變過。
隻是太閣眼中的自己已經變了。
他沉吟了許久,幹澀的眼睛裡隐約有淚光閃爍。所有的感慨與傷懷皆化作一聲長歎,他終究回到了案前,回到天下人應坐的位置上,仿佛隻有在那裡,他才能找回某種力量。
“佐吉,我會發動第二次征朝。這次加藤會是先鋒,小西為第二軍,第三軍……由德川率領。”
果然,回到那個位置之後,太閣的聲音又恢複到了那副展露在臣下面前的冷酷與威嚴。
三成意識到太閣的安排應該别有深意,果不其然,秀吉陰冷的目光落在了三成身後的囚徒身上。
”曹太郎,你既然有本事憑借一介商賈的身份就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這次就以向導的身份随小西同去朝鮮。記住,被派去朝鮮的德川軍和你自己,隻能回來一個。“
”太閣殿下,萬萬不可!若是使用不義的手段……“
三成正要反駁,誰知身後的曹太郎竟冷笑着答道:
”求之不得。“
”曹太郎!!!“
“原來太閣殿下頭腦還算比較清醒。“
曹太郎才說完就又被三成警告地瞪了一眼,秀吉盯着這個狂妄的男人,以格外兇狠的語氣威脅道:
“曹太郎,你的性命微不足道。就算殺了你,也不足以給所有人一個交待。記住,你之所以還能苟活,是因為佐吉。我要你發毒誓,絕不會背叛他。“
”嘴上的誓言和紙上的盟約一樣脆弱。太閣殿下會相信一個騙子的誓言嗎?“
那個騙子諷刺的言辭像是别有所指。但當他的目光落在三成身上,他收斂了原先那份狂放不羁的傲氣,
”對于這個人……我不需要立誓,也從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包括你。”
太閣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狂徒,蒼老的臉上已分不清喜怒。
“滾出去。再出現在我面前,我會将你淩遲處死。”
話音剛落,三成便順勢解開了曹太郎身上的繩索,趁他再度開口之前趕緊把他近乎是連拖帶拽把他帶了出去。
”石田治部拉着我這個大騙子走出去,就不怕……“
”現在問這些沒用的話是不是太晚了……曹子桓。“
被三成拉着往外走的大騙子僵住了幾秒,調侃的話語全都被堵在了喉嚨裡。三成還沒來得及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就感覺到曹丕也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什麼時候察覺到的?
他想要發問,他想要問的東西有很多……
但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