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友的造訪讓信幸陰雲密布的心緒久違地見到了一絲陽光。
信幸帶三成遊覽了甲斐的山水，或許是體諒三成的體力并不太好，信幸最終找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停了下來，兩人并肩而坐，一邊眺望着甲斐的景緻，一邊飲酒閑聊。
這個本是窮山惡水的地方在信幸的苦心經營下雖然還談不上富饒，但民生确實漸漸有了起色。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三成的新政對這些百姓意味着什麼……隻可惜，新政取消後，這幾年勵精圖治的成果又能維持多久呢？
一想到這些，信幸的笑容又變得苦澀了起來。
“這些日子你過得還好嗎，信幸？”
友人愁苦的面容讓三成不免有些擔憂，像是為了打消這種疑慮，信幸索性說出了心裡話：“接到對我的處分時，我其實挺慶幸赢的人是你……如果取得勝利的人是德川家康，父親和弟弟的境遇絕不會像現在的自己這般。不過嘛，偶爾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若是當日你命我歸隐山林，我的日子反而可以清閑許多。為了我的事……你想必也沒少被人說徇私枉法這類的閑話吧？”
三成淺笑一聲，對于那些閑言碎語早已習以為常。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說。”
“噗……信繁也說過同樣的話……我算是明白我那位乖巧的弟弟變得這麼倔是跟誰學的了。”
看着一臉認真的三成，又想到弟弟近日的種種表現，信幸的心情變得愈發五味雜陳。
“果然還是在為信繁的事憂心吧？”
“是啊……正因為他和你很像，所以才讓我擔心啊……”
三成總是說信幸處處操心，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明明消瘦的肩膀上已經承受了很多，卻總是想着保護身邊的人，全然不顧自己可能會面對怎樣的危險。
信幸一邊和三成飲着清酒，一邊将近日發生的事一股腦說了出來。
明明自己應該安慰被彈劾的三成才對……怎麼到了最後自己反而變成了傾倒苦水的那個人了呢？
“事情就是這樣……雖然我對後藤基次并沒有什麼意見，但信繁熱衷于和他一起拉幫結夥研究兵器，戰法，還跟他拜訪官兵衛的事如果被聲張出去，屆時……真田家必然會被置于風口浪尖上。現在已經不是亂世，治理領内，與民休養生息才是正業。信繁這麼做不合适！這麼說可能不太好聽，但又兵衛現在畢竟是你的家臣，如果他鬧出了什麼亂子，本就被豐臣本家忌憚的你……隻怕也會陷入更麻煩的處境。”
三成對于自己的家臣那是出了名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說好聽點是君臣一心，說難聽點就是護短。對待又兵衛的事上也向來如此，絲毫不顧忌又兵衛的背景。
但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
若是往日，三成作為右大臣權傾朝野之時這麼随性也就罷了。被彈劾之後的三成與普通的大名無異，加上本就是本家忌憚的對象，如若再授人以柄，要面對的東西想必會更加兇險吧。
得知信幸的顧慮後，三成回答得十分平靜。
”我明白了……我會親自去和信繁談談。“
比起自己被又兵衛連累，三成更擔心的是信繁……自己早已見慣了人心險惡，并且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去直面任何風浪。相比之下，信繁雖然擅長應對戰場上的敵人，對政局的變換卻并不敏感。
抱着說教的打算去拜訪信繁的三成并未想到，自己竟會在甲斐之地看到日本周邊的海圖……以及各種船隻的模型。
從小在山裡長大的信繁……竟然在試圖學習海戰？
三成眉頭緊蹙地看着那堆看似和甲斐沒有半毛錢關系的玩意，久久未能明白信繁到底在搞什麼名堂，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三成，你來怎麼不早些告訴我？早知道我就準備好茶點，就像你在大阪每次都款待我一樣……“
三成愣了一下，徐徐轉過身，“信繁……你和勝永、又兵衛他們……這段時間在學習海戰？“
”哎？啊是的……又兵衛都告訴你了？不僅僅是又兵衛和勝永……為了更好地了解造船技術，我們還去拜訪了兼續和秀康……“
聽說信繁的海戰興趣班已經開到越後和相模，三成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信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亂世已經結束了……不好好治理領内，卻如此名目張膽地研究這些……“
這事要是傳出去就算是頭腦簡單的二愣子也會懷疑他想起兵造反的！更别提大阪那幫不知長了多少個心眼的家夥……
“戰事結束後，這些都會被當成取亂之道，你明白嗎！”
信繁從未被三成如此嚴厲地訓斥過，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半晌過後，他才緩緩開口道：“可是……戰事并沒有結束啊。”
這下輪到三成呆住了。他仔細審視着信繁的模型，意識到這種船型出自何處的時候，他的心中升起一陣刺痛。
彌九郎……不正是因為戰事才沒有回來嗎？
信繁緩緩打開了一張放大的海圖……他夜以繼日研究的，正是隐岐諸島的海圖……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并非沉迷于取亂之道……”
信繁勾勒着海圖上的海岸線，意味深長地說道：“日本四面環海，若是從海岸龜縮至内陸，試圖與外界隔絕，根本是退無可退。正因如此……斷不可因為海患而鎖國。兼續和秀康都說，那些南蠻勢力武器雖然先進，但他們來自遙遠的國度，補給和運兵都成本極高。因此，如果我們起沖突，比起登陸作戰，他們更有可能做的是通過破壞我們的海港進行威懾，或者……買通周邊的海盜，為我們制造海患。為此，我們必須擁有強大的海上力量。”
在那張圖上，三成看見了信繁對于行長遇難的那場海戰的各種标記，包括行長的路線，海盜船是如何進行合圍的，沉船與殘骸的位置……他難以置信地聽着信繁的推演，神情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經過無數次推演後，勝永，又兵衛，兼續，秀康都一緻認為在隐岐島的那場海戰中，攝津大人（小西行長）并沒有任何失誤，他所做的判斷都是正确的……我們将這份海圖交給如水大人看過，精通軍略的如水大人也贊同我們的推測。攝津大人是我們當中最擅長海戰的人……卻還是被英吉利雇傭的海盜殺害了，這足以證明我們要面對的敵人有多危險……所以，我們必須做好準備，絕不能因為武器和戰術落後受制于外夷。為此，我們也必須加緊學習南蠻的造船術，航海術，以及他們的火器。”
信繁依舊沉浸在對那場海戰的分析中，在一旁傾聽的三成卻陷入了一股難言的情緒當中。
“馬鹿……你有想過你自己怎麼辦嗎？！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别繼續瞎折騰了……這種事要操心也輪不到你來操心！”
三成紅着眼睛甩下一句話，正要氣惱地離開信繁的住處，卻被信繁攔了下來。
“你總是這樣試圖一個人背負所有。大阪審判那次也好，被彈劾的那次也罷……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這是我的戰鬥……”
三成試圖将信繁推開，但信繁卻不為所動，他坦率地注視着三成的眼睛，以無比認真的語氣反問道：“變成我們的戰鬥又如何？你在害怕什麼……害怕必要的時候我們不會站在你這邊嗎？你是什麼樣的人……那些人不清楚，我們還不清楚嗎？”
三成深吸了一口氣，他又何嘗不知道答案……就算是自己在被宣為朝敵的時候，信繁和兼續也從未有所動搖，倘若真的有一天……
不，他絕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他的想法根本逃不過信繁的眼睛，信繁頓了頓，低聲說道：“和官兵衛大人研究那場海戰的時候，官兵衛說，從敵船的行進路線來看，這就是一場有預謀的埋伏。而且……敵人應該也是研究過攝津大人的戰法……這意味着，攝津大人的死……”
“别說了……”
三成顫抖地按住信繁的肩膀，讓他别再說下去，随後像逃跑一樣離開了信繁的住處，出門的時候已然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