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射程和防禦都不占優勢,那麼唯有借助速度。
按針讓船隊迅速調整方向,待進入順風位再進行反擊。那堆鐵甲船果然繞不過按針的戰列艦,很快就無奈地落入下風位。
在風勢的助力下,按針命船隊一齊開火,炮彈如雨點般傾瀉在鐵甲船上,船身的鐵甲在持續的打擊下逐漸變形,裂縫從接口處開始顯現。盡管鐵甲船防禦力驚人,但在逆風中,它們根本無法有效進行反擊。
随着鐵甲船的破損程度逐漸加重,那幫不怕死的薩摩蠻子也開始後撤……他們背後便是東海道……想必這幫家夥是打算靠岸逃跑。按針心中生出一個大膽的計劃——他打算将這些鐵甲船逼入駿河灣的深處,然後一舉殲滅。
按針心裡清楚,就算炮火上有優勢,但要擊沉這些鐵甲船并非易事……
隻不過,在日本的這些日子讓他發現,日本船有一個緻命的弱點——不管外殼多硬,它們的結構本身都極其脆弱,因為這些船沒有龍骨和肋闆。如果内部支撐斷裂,鐵甲再堅固也無法拯救它們。
按針立即下令艦隊步步緊逼,将鐵甲船推向灣内的死角。那些行動遲緩的鐵甲船試圖調整方向,但速度過慢,被按針的戰列艦逼得無路可退。
“撞上去!撞碎他們!”
按針一聲令下,戰列艦迎風而上,如同迅捷的虎鲸撲向笨重的海象。鐵甲船雖然極力閃避,但依舊被狠狠撞上,巨大的撞擊聲在海面回蕩。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鐵甲船竟然沒有像按針想象的那樣崩潰。一陣搖晃過後,這些笨重的玩意居然再次找回了重心。
不可能……鐵甲的重量對于搭接船本就是不小的負擔,再經過激烈的碰撞,船内的結構就算不完全斷裂,也應該嚴重受損……
除非……
當按針察覺到這些船隻不知何時竟也配備了龍骨與防撞肋闆,一切已經晚了……
該死……
按針心中暗罵,他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果不其然,瞭望手在後方發現了大量豐臣家的船隻——長宗我部家與豐臣家的安宅船與關船封鎖了駿河灣的出路。
鐵甲船内部早已埋伏了大批水軍,他的主力被那幫薩摩蠻子強行拉入了接舷戰。而餘下的船隻,就算還有火力上的優勢,奈何豐臣家的水軍現在是順風!
原本想要甕中捉鼈,一舉殲滅鐵甲船隊的按針,此刻竟成了那隻鼈,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絕境!
“我還就怕你不靠近呢~知道島津家的拿手絕活是什麼嗎?”
就在按針還在思索對策時,一個頭戴角盔,手持大斧的薩摩人已經登上了按針的戰列艦,他掄着斧子斬下了舵手的腦袋。緊随其後的是大批藏在鐵甲船内的薩摩武士……這些武德充沛的薩摩蠻子像餓極了的野狗一樣在甲闆上四處亂竄,一時間刀劍交錯,血光四濺,戰場瞬間陷入混亂。
“哎嘿,是釣野伏喲~”
視野陷入黑暗前,這是按針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總大将,此番在接舷戰的時候,我特意留了一些活口,抓回來審問後發現了一些事……”
海戰結束後,在駿府港的廢墟上,豐久拉來了一大群效命于‘私掠船隊’的家夥。本以為三浦按針指揮的艦隊中大部分會是南蠻,但這些‘私掠船隊‘的成員中有很大一部分竟然都是日本本土出身。這讓衆将都感到格外詫異。
昔日,太閣的總無事令讓許多海賊失去了生計,這其中有一部分投靠了像納屋助左衛門這樣的堺商,還有一部分試圖尋找正經工作,但因為做海賊的前科很難被人接受。石田新政實施時,不少海賊在碼頭找到了工作,甚至也擔任起一些貿易商人的保镖,然而這些人的生活又随着秀賴再次鎖國而徹底發生了改變。
豐久和義弘對這些人如何被南蠻與豐臣兩邊逼上梁山的過程并不感興趣。
令兩人相當在意的是,這些海賊當中……有隐岐島海戰的經曆者。一開始這些家夥并不願意吐露出那場海戰的細節,直到豐久打得他們吐出了胃裡所有的東西。
看着鼻青臉腫的海賊,秀家也不禁感慨起薩摩人事急從拳有時候還真是管用。那幾個海賊沒等秀家刑訊逼供,看着島津豐久兇狠的眼神就吓得什麼都說出來了。
“給我們發錢發武器的都是一群南蠻的大老爺,他們長得跟西國的那幫南蠻人差不多,但卻和西國的南蠻人不對付。看起來他們自己也不是很團結。不過嘛,拿人手短,他們讓我們打誰我們就打誰……”
“隐岐島海戰那天我們接到命令,說要去隐岐島埋伏一位大人物……南蠻的大老爺們說那個大人物是該死的異教徒,必須做掉。我一聽那人的身份有些發怵,但船長卻告訴我們沒什麼……等我們出戰的時候,那個大人物肯定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一開始接到這個命令的時候,不僅我心裡覺得玄乎,連船長他也覺得玄乎。我們這些海賊搶搶商船也就罷了,真的和豐臣家正兒八經的海軍叫闆,萬一被天下人盯上怎麼辦……這時候另一位船長告訴我,幹這一票很安全,有上頭的許可……就算把那位大人物幹掉也不會有事。我問他們上頭到底是誰,他們神秘兮兮地不肯說。我尋思着八成是那個大人物的政敵想害死他吧,畢竟這些玩意也不稀奇。”
“後來就發生了隐岐島海戰的事,等我們到隐岐島的時候,那位大人物的船隊果然已經損傷慘重。但那位大人物畢竟是赫赫有名的海将,要擊潰他還是很費功夫。他的船最後被炸毀了,上頭給的命令是不留活口,所以我們本來打算多搜一下,但沒想到加藤家的船隊居然也來了……這可不在我們原來的計劃之内。船長懷疑我們是不是也被賣了,還是某個委托我們的大人物要卸磨殺驢,所以我們還是撤走了。”
如果說,秀家在訓誡九鬼守隆之時,還有不少人對隐岐島海戰發生的事将信将疑,這些海賊們的陳述則讓小西行長被處心積慮害死成了鐵闆釘釘的事實。
現在誰還敢說,小西行長一介商人出身的大名,是因為不會打仗才葬身于隐岐島呢?
“被活捉的還有三浦按針。關于那場海戰的細節,或許他也會知道一些。”
總大将秀家感慨地望着島津家的二人,眼神裡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感激。
“不愧是義弘老爺子的得意弟子啊。豐久……此戰你是當之無愧的頭功!”
被誇獎的豐久撓着後腦勺,有些害羞,良久後,他提出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請求:
“哪裡哪裡……是兵庫頭的圖紙厲害。當年在露梁,大明的福船一撞上來我們的船就沉了……新的鐵甲船不但外殼鐵,骨頭也硬,這才能打赢這次海戰。這麼大的功勞……至少解除兵庫頭的禁足令吧?”
“你這臭小子,賞你就是賞你,你還擱這假客套?”
豐久剛說完就被義弘老爺子訓了一頓,就在此時,負責造船的九鬼家和親眼目睹了駿河灣海戰的長宗我部家竟也表示附議,甚至還提出小西行長是為國捐軀,應該得到追封。
秀家望着評定上為小西家請願的将士們,眼神一時間變得有些複雜。雖然他的表情依舊平靜,但明石等人卻不難察覺他眼底湧動的心緒。他沉默了良久,似乎試圖平複這股情緒。
最終,他擡起頭,用沉穩的聲音答道:
“明白了,我會如實向秀賴公禀報。此番雖然擊敗了英吉利的船隊,但不少船隻還是逃出了包圍,因此,接下來的戰鬥也不可掉以輕心。支援小田原城的事還要仰仗諸位。”
“是,全憑總大将調遣!”
随着諸将逐漸散去,評定室裡隻剩下了明石全登。他望着曾經的少主,不知是不是同樣心有所感,他竟隐隐瞥見了少主眼角的淚光。
“奧古斯都所做的一切,會得到正名的。”
“正名……追封……對于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來說,這些身後的東西……還有什麼意義啊。”
秀家喃喃道,聲音有些顫抖,仿佛在與自己對話。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的波瀾,然而那股難以言喻的憤懑依舊在胸口翻騰。手中的功勞簿被他無意識地攥緊,墨迹尚未幹透,粘膩的黑色印滿了他的手,像是某種詛咒般蔓延着。
“他們現在明白了真相,九郎就能活過來嗎?”
他低沉的聲音如一把利劍刺入寂靜的空氣。明石心中一緊,他明白秀家這番話背後所隐藏的巨大痛苦。他試圖安慰主公,卻也知道此刻的語言或許蒼白無力。
沉思良久後,這位虔誠的切支丹走上前,低聲說道:
“主公……人死不能複生,但是……這些事并非完全沒有意義。一個人的壽命有限,但他生前所有的善舉,如果能以某種方式傳承下去,這就是他生命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