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讓曹丕再一次露出了略微戲谑的表情。望着那張經過專業訓練的面孔,秀家當然清楚曹太郎不會是因為缺乏表情管理才這麼做。
“說到和談,備前宰相可曾記得明使沈惟敬?這位遊擊将軍雖說是大明使節,實則和草民一樣是一介商賈。昔日,大明的宋應昌派沈惟敬和談,和談失敗後……身為朝臣的宋應昌全身而退,無權無勢的沈惟敬則被拿來問斬。日光之下也無新鮮事了。參與和談的大名牽扯甚廣,不可輕易追責,而草民不過一介商人,沒有後台,被用來治罪是理所應當的事。”
曹太郎将這段話盡可能禮貌得體地說了出來。言下之意……我就是替你家太傅背鍋才進局子的,你太傅沒被問罪還得謝謝我。聽懂言外之意的秀家有些來氣,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沒有後台?我看并非如此吧。昔日若不是石田右府替你做擔保,你又如何得到太閣的特赦,苟活到現在?“
大野治長見秀家審不出什麼破綻,有些心急,以為自己能行的他擡高嗓音插上了幾句:“石田右府任堺奉行的時候,你和他走得很近。是什麼樣的商人能讓他這麼一個曲高和寡之人去向太閣求情?”
終于忍不住報出了三成的名字……
曹丕冷冷地掃了大野一眼,這些别有用心的問話指向已經很明顯了。但他并不打算就這樣接招。
“大野修理畢竟是武士出身,對商人的生存之道并無了解吧?商界除了利益得失,更多的是人情世故。為了做生意要和各方人員打好關系是基本的素養。堺奉行管理堺的運轉,任何一個決策都會直接決定我們這些商人的生計,整個堺市的商家,小西,今井,天王寺,日比屋,沒有哪個不想和堺奉行搞好關系,怎麼到我這裡就成了居心叵測?“
“你和石田右府可不是簡單的關系。你還有一個别名……石田曹太郎。既是他的禦用商人,也是他的衆道知己。”
自以為揭露了某些大新聞的大野治長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殊不知,圍觀群衆當中沒有一人覺得這件事有什麼稀奇——畢竟,諸如曹太郎以色事人,出賣色相,被石田三成庇護的八卦新聞從來就沒斷過……而兩位當事人對此也從未刻意避諱。
面對淡定的群衆,大野治長反而有些不淡定了,而曹太郎則是用看馬鹿的眼神注視着大野,坦率地答道:“大野修理所說的這件事從不是秘密。曾經作為太閣寵臣如日中天的奉行大人……從未因為我商人的身份對我有所輕慢,即便是在好友面前也從未避諱。故而……秀次案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我決定與他結為義兄弟,關原之戰時也把一切都押注在了他身上。士為知己者死,這并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如此直言不諱的告白讓秀家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羨慕。他深吸一口氣,許久才從被攪亂的心緒中緩過來。
“近日……你重開了利休的茶室,結交各種文人雅士,達官顯貴。有人說,你是因為石田右府失勢,于是努力尋找新的靠山。現在看來,在他最為艱難的時候你也未曾棄他而去,又何況方今之時。莫非……你是為了幫他重回朝野……才重開利休茶室的?”
“備前宰相多慮了。雖說我和石田右府的确是推心置腹的知己,但我不會為他改變我的作風,他也不會為我而改變他的作風。他若要孤注一擲,哪怕明知勝算渺茫,我也舍命奉陪,他若要歸隐山林,哪怕心有不甘,我也尊重他的決定。如今……他退隐了,我卻并不打算就此離開堺港,他對此也沒有多言。”
秀家當然知道,曹太郎這些話全都是用于為三成打掩護的謊言。
明明身為商人,命如草芥……然而即便是到了這生死存亡的一步,也絕不肯供出三成的名字……
這樣的曹太郎,讓秀家似乎明白了昔日九郎為何會在秀賴公的茶會上做出那種事。他低着頭,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掩蓋的失落。
大野等人見秀家還套不出話,趕忙得瑟了起來,“我就說吧,早不開晚不開,偏偏在石田右府失勢後開……他重開利休的茶室肯定是為了攀附權貴。”
“利休的茶室在你們眼中就隻是為了權利交易而存在的東西嗎?這就是你們眼中的茶道?”
曹太郎緩緩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鋒芒。他緊攥着拳頭,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心中的怒火,随後以平靜卻擲地有聲的語調說道:
“我重開利休的茶室就不能隻是單純地為了紀念故人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歎着這位茶室的氣節,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利休先生之所以能被稱為茶聖,就是因為他用一間小小的茶室,在亂世中創造出了一片沒有殺戮,欺瞞,恨意與壓迫的淨土。在這間密閉的小屋,身份立場迥然不同之人可以忘記室外的喧嚣,在一片屋檐下放下刀劍,端起茶碗,獲得短暫的安甯。和古田織部叙舊的時候,我們都很懷念在利休先生門下學習茶道的日子,為此……我才重新開放了利休的茶室。”
提起利休的茶道,曹太郎慷慨激昂的語調稍稍放緩,目光卻始終堅定不移,像是在向一位已逝的師長緻敬,專業的表情管理讓秀家都快信了……
“不可否認的是……在你重開利休茶室之後,許多大名都登門拜訪,其中甚至包括堺奉行木村重成和大和大納言高吉。”
“秉持着利休先生生前的理念,我決定将茶室對所有人開放。達官顯貴也好,窮人乞丐也好,隻要對茶道有所向往,便都可以進來品茶。總不能讓我在茶室門口挂個牌匾,寫上‘權貴勿入‘吧?都說石田右府不懂人情世故,沒想到有人比他懂得還少……”
曹太郎的反問在人群中引起一陣竊笑,大野治長感覺自己的臉被重重打了幾巴掌,嘴唇都氣腫了。秀家清了清嗓子,待人群安靜下來,才繼續問道:
“聽聞你開了茶室以後,借助自己的影響力參與了堺的許多事。包括暗中重挖護城河,協助海賊納屋助左衛門逃跑……關于這些指控,你如何解釋?”
曹丕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近乎要把“就是我幹的”寫在臉上。他注視着眼前的傻兒子,面無表情地問道:“我為何要解釋我沒做過的事,你們有證據證明我參與了這些事麼?”
“你不也沒證據自證清白!?”
見大野治胤叫嚣着要他自證,曹太郎并未搭理他,而是繼續和秀家對話,
“備前宰相,現在都可以單憑指控,不講證據,隻要被控方不能自證就直接定罪了嗎?既然如此,那我也要指控一件事——堺的火是大野治胤故意放的,為的就是讓人質死後他就有正當理由強攻堺港!”
“你你你……你這賤商是在血口噴人!”
這打在臉上的回旋镖讓大野治胤一時間慌了神,他像複讀機一樣重複着賤商不可信這類的話,然而曹太郎隻是戲谑地反問道:
“大野治胤,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那個放火的人不是你派去的呢?”
此話一出,群情激憤,場面一時間有些失控。堺港的百姓們不是在怒斥大野家的不義之舉,就是在高呼曹太郎和助左無罪。
秀家怒瞪着大野家的幾個大聰明,以談判本應由自己主持為由把這幾個活爹請走,堺的百姓才漸漸恢複了冷靜……
“備前宰相是否還有疑慮?或是打算擇日再談?”
“不必了。關于你的指控如今隻剩下最後一條……是你在戰時提供後勤支援的事。奧羽叛亂之時,你為何會願意動用自己在商界的所有資源支持後勤。堺奉行木村重成向你尋求支持的時候,你是否提出了任何條件或訴求?”
通過堺為秀家提供戰時支援是三成的主意。兩人對此心知肚明,卻都默契地避開了那個名字。
面對秀家的疑問,曹太郎用不疾不徐的語調答道:“提供戰時支援時,我确實帶有一些訴求和目的性。我想通過實際行動證明堺的商人并不像某些人說的那樣,是眼中隻有利益的小市民。我希望豐臣家能夠重新審視我們這些商人……”
他環視四周,目光淡然卻透着鋒芒:“更重要的是,我确實曾向堺奉行提出過建議,希望重新規範朱印政策。我想問問各位大人,那些沒有朱印狀的船,究竟真的全是海盜,還是一些得罪了權貴的商人?”
說到這裡,他語氣微頓,無奈中帶着幾分譏諷:“隻可惜,這一切似乎都成了别有用心的行為。在一些人眼中,不管我們做什麼,都可以被輕易扣上一個罪名。迄今為止,你們豐臣家針對我的所有指控,都是基于對我動機的揣測,卻毫無實據。但僅憑這些揣測,我就可以被定死罪。”
曹太郎語氣陡然變得悲憤:“備前宰相,還有審問的必要嗎?反正在你們眼裡,不管我做什麼,似乎都已經注定有罪了。”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人群再度陷入了一片嘩然。
“當年的秀次公都可以被他們僅憑懷疑和揣測定罪,更何況我們這些商人……”
“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不想給堺留活路何必偷偷摸摸地放火?你們真正想做的是直接殺雞取卵吧!”
面對憤怒的堺衆和唏噓不已的圍觀者們,秀家和曹太郎交換了一個眼神,随後他站起身,笃定地說道:“關于此事,我保證會還堺一個公平的答複。接下來,關于助左的商人身份,以及朱印狀的事,我會一并審理。希望你能留在此處,配合我的審理。”
“關于朱印狀的事,我希望備前宰相還能提供兩個證人。”
“何人?”
“被你帶回來的三浦按針和伊達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