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家微微眯起眼睛,
”放心……這件事情結束後,不論是你的知行,還是你的名聲,都不會有所動搖。“
隻不過……這件事可沒那麼容易結束啊。
次日,秀家拿着這封命令書單獨去拜訪了秀賴,将片桐且元為了給自己脫罪呈給他的東西又呈到了秀賴面前。紙卷滾開的刹那,朱紅的印鑒如一道新鮮刀傷,刺破了滿室寂靜。
“秀賴啊,好好看看你任用的都是些什麼人吧。”
“這……這是……”
少年的目光落在文書上,瞳孔驟然緊縮。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片桐且元說,隐岐島海戰,豐臣家故意推遲援軍,緻使小西攝津守死于敵軍之手。這份延遲調兵的命令……上面蓋着你的印。”
秀家就像是唠家常一樣平靜地說出了這個事實,然而秀賴的臉色卻已經如紙張般煞白。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手指顫抖着,想要觸碰那封文書,卻又像被燙到般縮了回去。良久,他才擠出一句幹澀的話:"我......我什麼都不知道......都是大野他們......"
“什麼都不知道?”
秀家忽然笑了,笑意未達眼底,詭異的神情令秀賴感到不寒而栗。
“這些人以你的名義害死了豐臣的譜代重臣,敗壞你的名聲,你難道不為此感到哪怕一絲憤怒嗎?”
秀賴的臉色愈發難看,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往後縮,仿佛想要躲進陰影裡。而秀家則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低聲說道:
“關原之戰,石田右府懇請你出面向福島正則等人證明德川已經站在了豐臣的對立面,你拒絕了。我告訴自己,秀賴年幼,未得實權,無法公然支持西軍,是無可奈何之事。
關原之戰後,本家以出賣西軍為前提,與内府和談,我也告訴自己,這是片桐、淺野、大野等人在幕後弄權,并非你的本意……
後來,黑田如水攻占大阪,我們成了朝敵,我依然告訴自己,秀賴是被逼的,除了站在如水那邊,沒有選擇……我們一次一次被逼至死路,但隻要我們最終挺過來,活過來了,這些……也都無人去計較。”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眼中泛起血色,
“但是,隐岐島海戰,他們害死了我的太傅!!!那個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一直陪伴我,守護我,可以舍命陪我去做任何蠢事的人!做得這麼絕……一點活路都不留啊!!!”
秀賴的嘴唇顫抖着,想要說些什麼,卻在對上秀家血紅的雙眼時,所有辯解都變得蒼白無比。
“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
“我們所遭受的這一切……你一句‘不知道’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嗎?”
室内一片死寂。搖曳的燭火将秀家的身影投得很長,仿佛要将整個殿堂吞沒。良久後,他緩緩收起命令書,聲音聲音如同冰冷的刀鋒,亦如燃盡的死灰。
"片桐且元的事,我會處理。但這會是我最後一次替你收拾爛攤子。"
他說完,轉身離去,徑直推開紙門後,消失在了昏暗的回廊中。
秀賴望着他的背影,僵硬地張了張嘴,卻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備前宰相……請留步。”
在秀家離開天守閣前,一個久違的聲音傳來。他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是天下人的母親,太閣的寵妃——盡管她滄桑而憔悴的面孔早已失去了光彩。
“澱殿……有何指教?“
“是我……讓秀賴變成今天這幅模樣的人是我。”
澱殿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她緊攥着拳頭,試圖鼓起勇氣把話說完。
“我隻有這麼一個孩子,為了保護他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是我……為了讓他遠離危險,一直讓他對所有事置身事外,逃避天下人的責任,所以……如果有人要承受這份憤怒,那人也應該是——”
“澱殿。”
秀家打斷了她的話,月光照亮他嘴角那抹瘆人的冷笑,
“你多慮了,我怎麼敢對你不敬呢?”
如果真是你的責任,那我更不會對你出手了。
畢竟……殺人是要誅心的。
明白了弦外之音的澱殿臉色變得煞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色。轉眼間,秀家已消失在夜色裡,隻留下滿地月光,和那個在風中顫抖的身影。
不久後,片桐且元在大阪遭遇暗殺……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竟成功僥幸逃脫,倉皇返回領地。
緊接着,豐臣宣布片桐畏罪潛逃,若不回大阪請罪,便以謀反處置。而片桐且元不但沒有回大阪,反而公開對外宣稱豐臣家借助檢地斂财彌補财政虧空之事,而自己隻是一個執行者,以及事情敗露後被送出去頂罪的替罪羊。
被如此打臉後,豐臣家的代表——備前宰相宇喜多秀家宣布将對片桐進行讨伐,并且開始在大阪集結部隊……
正是在這山雨欲來之際,一個不速之客再次拜訪了秀家的府邸。
“右府大人,把客人趕出府邸這種失禮又失态的事,我不想做第三次。”
得知自己随時可能被下逐客令的三成毫不退讓,直視着秀家的眼睛:“即便如此,該說的話我還是要說。”
望着三成固執而倔強的眼神,秀家幾欲讓小姓們送客,但最終還是壓下了這股沖動。
“那你說。說夠了再走。”
三成深吸一口氣,語氣中帶着幾分懇切:“片桐且元雖然确實有自己的小算盤,但他再怎麼樣也不至于做出謀反之事。”
“所以呢?”秀家的聲音冰冷,仿佛在聽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隻要讓他認罪伏誅便好,何以做到這種不死不休的地步?”
“這與你無關。”
面對秀家愈發不耐煩的态度,三成并未退縮,反而上前一步,語氣中帶着質問:“對付一個片桐,用得着這麼多兵馬麼?”
秀家的眼神陡然變得陰狠。他壓低聲音,語氣中帶着警告的意味:“右府大人,既然已經退隐,就好好呆着,置身事外就好。”
“置身事外?”三成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你讓我怎麼置身事外?眼睜睜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深淵嗎?”
秀家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聲音中帶着幾分自嘲:“我樂意。就是下地獄,我也樂意。”
“别再自暴自棄了!九郎那樣的人不會下地獄,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會痛不欲生的!”
“别再提九郎!”秀家的聲音陡然提高,眼中燃起怒火,“你這麼惦記着九郎,就不要阻止我所做的事!”
盡管他已經将自己真實的情緒掩藏得很好,但三成依舊聽見了他話語中的顫抖——他明白,那張憤怒的面具背後,是一個早已傷痕累累,幾近崩潰的殘軀。他不顧秀家的抵觸,伸手牢牢抓住了秀家已經瘦得可以摸到骨頭的手腕……
“跟我來。”
若是換作往日,秀家輕而易舉就能将三成甩開,但心力交瘁的他并沒這麼做。他擡起頭,迷茫地看着三成,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而三成竟費勁地拉着他往外走……
秀家幾乎是被拖着穿過了回廊……拖向了那個距離小西家的舊宅隻有一牆之隔的庭院。
此時,月光正灑在庭院中,熟悉的景緻映入眼簾。在那裡,有他早已埋葬的記憶……
以及……
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對着他們,站在一棵幼苗前,身姿挺拔如松,白色的衣袍在夜風中輕輕擺動。聽到腳步聲後,他才緩緩轉過身來——那張臉,那雙溫柔的眼睛,仿佛從記憶深處走出……
這……是夢嗎?
“不……不可能……”秀家的聲音顫抖,腳步踉跄後退。他的視線模糊,呼吸變得急促,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那人看着秀家,眼中同樣充滿了震驚與複雜的情感。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最終隻是輕聲喚道:“八郎……”
“不要騙我……!!!不要!你不要過來……你不是真的…………你甚至不屑于來夢中見我……你…………”
秀家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最終無力地倒了下去。
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