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霧從地下室的電梯上到一層,立刻有保姆上來給她做消毒。
她被味道刺激地嗆了一聲,但是沒說話。
晏莊儀潔癖有點嚴重,她從另一個城市急匆匆回來,不換衣服會被嫌棄風塵仆仆。
“知霧小姐,額上這傷需要找家庭醫生給您看一下嗎?”
知霧被消毒水敗壞的心情更糟糕幾分,搖頭拒絕,淡淡道:“小傷。”
她換掉短靴,順着旋轉樓梯去二樓,正好撞上準備下樓的晏莊儀。
“怎麼穿得這麼簡陋,上去換件更正式的裙子,”見到她這副随意打扮,晏莊儀的眉毛頓時皺了起來,“等下家裡還有客人要來。”
“還有,你這傷怎麼弄的,讓人看見不知道會想什麼,平時怎麼一點也不懂得注意自己的臉,偏偏這個時候受傷。”
她謹慎到有些誇張的語氣,倒是讓知霧敏銳地覺察到了些什麼,擡起眼睛反問:“等下誰要來?”
“這你就不用管了,抓緊時間上樓打扮下吧,”晏莊儀忙着接聽手裡的電話,不太客氣地發号施令,臨走前還叮囑知霧,“對了,把你那頭發也燙了,直發不适合搭衣服,看上去學生氣太重了。”
“我本來就隻是個學生,媽媽,”知霧很淡漠地回,“而且我燙卷發一直不好看,您忘了嗎?”
晏莊儀已經揚起笑容把電話接通放在耳邊,聞言皺眉瞪了她一眼,但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電話那端的聲音打斷。
知霧沒再理會,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晏莊儀叫來的客人傍晚才抵達,一共三位,都是第一次來,手上還拎了禮物。
知霧被安排着一塊坐到會客廳的茶桌招待客人,袅袅的茶香升騰,她垂眸注視着騰空泛冷的水汽。
晏莊儀和她依次介紹眼前的幾位人:“這是你紀叔叔,紀阿姨,還有這位紀家的小公子,你們小時候還見過面的,還有沒有印象?”
拙劣的借口。
“都多少年前了,那時候知霧也才一兩歲,怎麼會記得。”
“怎麼會,她打小記憶力就特别好,那天回來還和我說紀炜答應了長大以後要娶她,隻可惜你們沒過多久就移民出國了。”
惡俗的玩笑。
“認識這麼多年還沒參觀過你們這棟新購入的宅子,要不帶我和先生參觀一下?”
“當然可以,你們兩個年輕人有話題就坐這聊聊天吧,我們大人就不摻和了,出去走走。”
刻意的撮合。
知霧習以為常地看着門關上,整個茶桌隻剩下他們兩人面對面坐。
紀炜在國外呆了幾年,整個人變了許多,沒那麼多拘束,他的指間很快夾起一支煙攀談起來,下落的袖口裡露出一截花綠紋身。
“以前年紀小沒有審美,現在感覺你長得是越來越漂亮了。”
知霧手指捂着杯壁,明顯興緻缺缺:“嗯,謝謝。”
煙味太濃,熏得她不太舒服,于是咳嗽着起身将旁邊的玻璃窗戶敞開一些。
紀炜意味深長地盯着她因為擡手而驟然變得明晰的腰線,目光肆無忌憚地估量着,審視着,就像審視家裡擺在博古架裡珍藏已久的那隻玉瓶。
他将煙灰撣在缸裡,語氣微微遺憾:“這點煙味就受不了,以後跟了我可要怎麼辦?”
這話不該在兩個人攏共隻見過兩面的場合說出,顯得惡意又冒犯。
知霧頓時語氣微愠:“你什麼意思?什麼跟你?”
她周身氣質太柔,生氣的話語也似無攻擊性,于是惹得紀炜更頑劣地渾笑:“要我說,國内呆久了的女人就是這點沒意思,太内斂了,開不起一點玩笑。”
“兩三句逗樂就點着火,還得哄人。”
他故意作對似的,又點了一支煙,猛吸一口吐出,将室内的煙味漫得更重。
同時寬掌順着桌子摸上知霧的手背,故意壓着摩挲,不懷好意地緊盯她的眼睛:“還是要學會奔放一點,小淑女。”
男人勁很大,知霧費了許多力氣才将自己的手掙出來,她胸口起伏不穩得厲害,想也不想地拿起手邊擺着的茶杯潑過去。
水漬滴滴答答地掉,他卻完全不生氣,抹了一把臉,反而犯病似的笑得更歡:“喲,還真和我生上氣了。”
“我要回學校了,你性騷擾這件事,我會如實告訴叔叔阿姨以及我媽媽。”知霧語氣冷靜地起身,迅速和他拉開距離避免再被糾纏。
可就在即将推門出去的那刻,身後又傳來紀炜叼着煙,有些吊兒郎當的聲音。
那句話使得她失去力氣,幾乎握不住門把手。
“所以你是覺得——”
“我這人什麼德行,你媽不清楚嗎?”
……
一直到坐上回程車,知霧腦海裡還是揮之不去紀炜的剛剛那番話。
晏莊儀真的不清楚嗎?
究竟是不清楚,還是默許了?
手背上似乎還殘留着那黏膩的觸感,她的眼中有輕微波動,用拇指摁着手背反反複複地擦拭着那一塊肌膚,直到那一片都變得通紅。
私家車隻能止步于上譽校門口,知霧下車往宿舍樓走,口袋裡的手機一直在振動。
她将小包換到另一邊拿着,掏出手機準備查看舍友的消息。
剛點開屏幕,遠遠便見到宿舍樓路燈下立了個及其修長的人影。
純白色的帽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以及他眯眼聞聲看過來的那瞬冷淡的神情。
知霧心跳猝不及防恍了一瞬,還以為自己心不在焉錯了路。
手心裡的信息框還在不斷往上浮動。
[金融系那個學神來找你了,在宿舍樓下等了一下午。]
[你認識他嗎?他好像有事找你。]
[感覺本人比傳言的還要更帥一點,就是看着好高冷,站在女生宿舍門口都沒人有膽子上去搭讪。]
她關掉屏幕訊息收進口袋裡,加快步速走上前去:“你在等我嗎?”
梁圳白幅度極小地颔首,沒什麼情緒地喚她名字:“董知霧。”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銀行賬戶,查查戶主就知道了。”梁圳白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沒什麼必要,眉心還輕皺了一下。
然而知霧卻不那麼認為,她第一次聽見他喊她的名字,壞心情一掃而空,連唇角弧度都翹得高了些:“那你怎麼知道我在上譽念書?”
“上次見面,你的包上就挂着上譽的校卡。”
“那——”
“你上次借我的那張卡裡有五萬三千四百六十六塊八毛一,我和你借了四千塊應了急,這是剩下的。”知霧的問題實在太多,梁圳白直入主題,打斷了她的話。
他掏出一個全新的密封袋,裡面裝着知霧給出去的那張銀行卡:“那筆用掉的錢我現在手頭緊還不上,但一個月後肯定能全額加利息還你,這是我打的欠條。”
梁圳白又遞過來一張紙,知霧展開,看見了他手寫的字迹和手印。
他的字和人一樣,寫得清瘦有力,遮擋不住的肅正。
看着這份欠條,知霧想,梁圳白這人這麼多年還是一點沒變。
還是那麼不愛占人便宜,無論什麼事都要先劃清界限。
“這錢說了給你就是給你,不用還,”知霧折好紙頁遞了回去,語氣很平靜,“它在我手上隻是一筆多餘的閑錢,看得出來,你比我更加需要它。”
“當時叫住你也隻是想讓你做一件事,現在已經不用了,謝謝你。”
梁圳白沒接,眉眼發沉地盯着她,隻執着地追問:“什麼事?”
“當時沒辦到的,我補給你。”
知霧的眼眸倏爾擡起,腦海裡一時晃過的,是早晨那本被無意打開的筆記本,輕飄飛旋的紙頁與沉甸甸壓在心口五年的姓名。
“什麼都可以嗎?”
他沉默回應。
“那可不可以做我男朋友?”
話音剛落,梁圳白明顯愣住,向來情緒薄淡的眼瞳中流露出一抹濃重的詫異。
而她仰着濛白的臉看着他,明明連漂亮的脖頸都羞紅了,卻依舊執拗地不肯低頭。
像是一時上了頭的鬼迷心竅,又像是處處被管制後忽然爆發的叛逆。
知霧心如擂鼓,垂在裙擺邊的指尖都發麻,但擡高音量重複了一遍,這次語氣沒了顫抖,更加笃定。
“梁圳白。”
“你能不能——和我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