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叫什麼?”
“省院急診科,鐘嚴。”
“我記住了鐘醫生,如果您騙我,就、就麻煩您等着!”
鐘嚴看着被挂斷的電話,嘁了一聲,“小屁孩,奶兇奶兇的,吓唬誰呢。”
“為什麼騙他?”時桉站在旁邊,聽完了全程,氣哄哄的臉,“你就是騙他了!”
“不然呢,告訴他實話?說梁頌晟已經失聯兩天,而事發地情況險急,我們連救人的資格都沒有?”
“身為醫護工作者,及時向家屬說明情況是基本職責。”時桉義正詞嚴,“家屬擁有知情同意權。”
“醫生是醫生,朋友是朋友,梁頌晟不是我的患者,那小孩也不是我患者的家屬。”鐘嚴憋着火,“少給我偷換概念。”
“那也不能騙人啊!您有沒有考慮過,當事人如果知道您在騙他,會是什麼感受?您想過他得知真相以後會有多難受嗎?”時桉咬牙,臉緊得像被風吹幹,“而且,您還發那種毒誓。”
“你考慮過,他得知真相會怎麼做嗎?”鐘嚴的話,像射出去的箭,“大哭大鬧,痛不欲生,甚至沖動跑來這裡,不顧任何人的反對去找他?也埋在雪裡,白搭一條命就對了?”
時桉心有不甘,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正因為我考慮過他的感受,才會騙他。”
抵上職業和人格為代價,也要騙他。
最重要的是,他會這麼說,完全基于梁頌晟的意願,他絕不希望那孩子為他擔驚受怕。
時桉讨厭他此刻的氣定神閑,攥着拳,“您就不擔心嗎?萬一梁主任他真的有什麼不測。”
“擔心有用嗎?”
“作為臨床醫生,穩定的心态比紮實的技術更重要,越面臨險情,就越要沉下心思顧全大局,這是對患者負責。”鐘嚴點着他的胸口,“也是對你這身白大褂負責。”
時桉低下頭,憋回去的不服軟成了紙。
“除了顧全大局,更重要的是信任。就像在外科手術中,信任你的一助二助那樣。”鐘嚴的語氣裡,有令人向往的堅定和認真,“我相信我的一助二助,同樣,也相信他們倆。”
他們是有多年救援經驗的醫生,面臨困難和險情,自救和生存能力遠強過普通人。
他們随身攜帶急救物資,隻要不受大傷,抗一周問題不大。
等冷靜下來,時桉覺得不配,連他自己都沒法對家人誠實,憑什麼譴責鐘嚴。
但想來也可笑,瞞着媽媽和姥姥,來到這麼危險的地方,竟然隻是看小孩。
時桉獨自跑遠,鐘嚴點開屏幕,是徐柏樟和梁頌晟的定位和心率監控。
兩個人的身體機能正逐漸下降,但還在可維持的範圍。鐘嚴根據定位搜索,梁頌晟應該在山洞,徐柏樟那邊屬于盲區,可能麻煩點。
要問擔不擔心,整個醫療中心,絕不會有人比他更擔心。
他們倆的失聯,對實習生來說,是失去兩位頂尖的老師;對院方來說,是失去兩位優秀的工作者;可對他來說,失去的是相識十幾年,共甘共苦的朋友、兄弟,甚至是家人。
天氣預報顯示,過了今晚,暴雪就能停止,救援隊可以進山搜尋了。
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惡劣的環境,還有嚴重外傷。
鐘嚴咬牙,都給我挺住了。
你們的命,是我用生命換來了,
誰都不能死!
*
來救助中心四天,時桉就看了四天孩子,白天陪他們玩,晚上也陪他們睡。
這間房暖氣燒得最熱,窗戶專門封貼過,時桉卻日日睡不好。
從洗手間回來,透過窗外,台階上坐着鐘嚴,風雪吹偏了他的頭發,像個孤獨的守護者。
他還說我,自己就不怕嘴歪眼斜嗎?
時桉抱着大衣,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可衣領還沒挂到肩膀,就先被抓住了手腕。
鐘嚴沒回頭,背對着他說:“怎麼還不睡?”
時桉原地轉了轉,被握的區域有滾燙的溫度,像水在上面燒開,“你抓這麼緊,我怎麼睡。”
松開的手腕被瞬間吹涼,像塗了醫用酒精,又打了針利多卡因。
時桉把手腕收進袖口,背到身後,“我去睡了,晚安。”
“不陪我聊聊嗎?”
日喀則的深夜,冰冷刺骨的風,時桉想不到留下的理由,卻坐到了鐘嚴身邊。
請他留下的人并未開口,五分鐘後,時桉找來了話題。
“剛才你怎麼知道是我?”
“隻有你敢半夜不睡覺,給我披衣服。”
時桉:“活該,誰讓你那麼兇,人人都怕你。”
鐘嚴轉頭,眼睛像能吸走彼此間的空氣,“你呢,怕我嗎?”
時桉回避目光,“怕死了。”
“怕我還敢罵我活該?”
“實事求是,不是罵你。”
鐘嚴笑得很輕,“你都什麼時候怕我?”
時桉欲言又止,五官堆疊又撫平,“你讓我看孩子,我卻不敢反駁的時候。”
“你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我不需要。”
“時桉,你怕死嗎?”
他早猜到了,鐘嚴一定會轉移話題。
“無聊。”時桉說。
“但我怕。”鐘嚴說:”比任何人都怕。”
時桉敷衍,“哦。”
“你知道什麼人才會怕死嗎?”
“像你這樣的人。”
鐘嚴:“是真經曆過死亡的人。”
感覺到他不像開玩笑,時桉重新正視問題,“怎麼經曆的?”
“大學的時候,去地震區救災,發生了二次地震。我腰部受傷,被埋在廢墟九十多個小時。沒有食物、沒有光源、沒有水源,隻有我自己。”
那是鐘嚴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感受到了疼痛、無助和恐懼。他沒有一次那麼怕死,又那麼迫切地想活着。
想看到光,想被人挖開廢墟,想用盡全力活下去。
鐘嚴眺望雪山,說出的話在山間産生了回音,“我知道你在生氣,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明白,但不認可。”
鐘嚴擡起胳膊,“小倔驢。”
時桉拍開他想摸頭發的手,“今天不開張,不給摸。”
鐘嚴攥住滿手空氣,“什麼時候開張?”
“看心情。”時桉起身,“我會向你證明,我沒那麼弱,也沒那麼容易死。”
*
暴雪連下三天,日喀則終于雪過天晴。
由鐘嚴帶隊,在救援團的指引下,開啟了搜尋受災者的工作。
等鐘嚴收拾好一切,時桉已經全副武裝在門口等着了。
但他并不在鐘嚴拟定的救援名單裡。
時桉走上前,擋住他的路,“鐘老師,不論您讓不讓我去,我都會去。”
鐘嚴沒了脾氣,還是敗給了他。
“上車。”
克服重重困難,他們在二天下午找到了山洞中的梁頌晟。
他體溫過低,左臂受傷,各項體征已達臨界,好在身體素質過硬,總算抗下來了。
鐘嚴給他扣好氧氣罩,披上大衣。
梁頌晟抓住他,氣息奄奄,“柏樟呢,怎麼樣了?”
“還在找。”鐘嚴敲了敲心率檢測儀,“放心,就在這附近。”
梁頌晟閉上眼,松了口氣。
“哦對了。”鐘嚴停下腳,“到了醫療中心,先給你的小未婚夫報個平安。”
“再找不到你,他能把我生吞活剝。”
鐘嚴和梁頌晟交流時,時桉全程在身邊。
隻有他知道,鐘嚴撒謊了。
早在四天前,徐柏樟的定位手表就和他本人脫離,情況未知、生死未蔔。
他們趕上另一批搜救隊時,已經尋到了徐柏樟的定位表。并以此為中心,把周圍挖個遍,卻沒能發現徐柏樟的蹤迹。
鐘嚴握緊定位表,站在懸崖邊,“下面也找過了?”
救援隊人員的嘴角硬得像石化,“鐘醫生,下面很陡。這個時間是雪崩的高發期,太危險了。”
鐘嚴壓着的火苗當即炸了,“你們請醫療隊下來支援的時候,怎麼沒提危險?”
“那不一樣。村子突發雪災是意外中的意外,但這裡是雪崩的高發地。”救援隊人員看向山崖,“何況,以這裡的地勢和險峻程度,就算真有人跌下去了,很可能也已經……”
“你什麼意思?”鐘嚴上來扯他衣領,“因為你覺得下去的人活不了,就不救了是嗎?”
“不是不救,是現在情況危急,等雪崩期過了再救。”
話說得輕巧,但誰不知道,時間拖得越久,徐柏樟生還的幾率就越低。
鐘嚴就是不信天不信地,更不信這個混蛋放的屁!
“你們知道失蹤的人是誰嗎?”
“他是省院的徐柏樟!”
“你以為他就是個小有名氣的中醫?”
“放屁!你們知道他那雙手能救多少人的心……操!”鐘嚴壓了火,“我特麼跟你們聊這個有蛋用!”
作為醫療團的領隊,鐘嚴懂得什麼叫顧全大局,但作為朋友,他沒辦法幹等在這裡。
“時桉!”鐘嚴喊。
黃發青年鑽出,“在!”
鐘嚴:“拿繩子過來。”
别人擔心危險,不肯去。
沒事,他不怕,他去。
沒兩分鐘,時桉腰上捆着繩子竄回來。
鐘嚴懷疑他在火上澆油,“你幹嘛呢?拆了。”
“鐘老師,我去。”時桉腰闆挺得直愣愣,跟上戰場似的,“我玩過攀岩,這事我熟,肯定把徐主任找回來。”
鐘嚴拽着繩子往下扯,“有你什麼事,哪涼快哪呆着去。”
時桉捂緊繩子,擰得跟頭驢似的,“鐘老師,我不隻會看孩子,我不怕死,我替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