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我再遊快點就好了。”王铎赤腳踩在地面,他全身濕透,拎着那雙幹幹淨淨的籃球鞋,“都特麼怪我!”
“不關你的事。”時桉脫下書包,把自己的外套披給王铎,“早點回去吧,别感冒了。”
和王铎告别,時桉跟上鐘嚴的腳步,進入休息室。
白亮的日光燈刺痛眼皮,時桉的腦袋像丢失了支撐力,杵在陰暗角落裡。
鐘嚴站在他面前,像個沒有感情的提問機器,“醫學上判斷死亡的标準。”
時桉不假思索,“心肺死亡和腦死亡。”
鐘嚴:“哪種更被廣泛接受?”
時桉:“腦死亡。”
“腦死亡的判斷标準。”
“昏迷原因明确,腦幹反應消失,無自主呼吸,腦電波消失。”[注]
陽城的天還熱,鐘嚴卻沒了在風雪天裡的溫柔,“今天哪錯了?”
“做不到你那麼冷靜。”時桉牙縫裡擠出不服,“也沒你那麼冷血。”
鐘嚴:“作為急診醫生,你在浪費醫療資源,占用有限空間,阻礙科室高效運轉。”
“不好意思,我不是急診醫生。”時桉用力咬牙,強迫不扭曲五官,“我就是個破實習的。”
“時桉,是我最近太仁慈,開始對我撒氣了是吧?”
時桉嘴上說着“不敢”,态度和行為卻處處“大膽”。
“在你眼裡,急診醫生的使命是什麼?”
“救命。”時桉沒猶豫。
“怎麼救?随便救?盲目救?認準一個人,沒日沒夜、不計後果地救?”鐘嚴說。
“如果今天溺水的不是一個是十個,你先救誰,輕症、病危、重疾?還是哪個順眼救哪個,這個救不活,别的就得等,等到你不想救為止,對嗎?”
時桉不服,“我今天用的是自己的休息時間。”
“當你開始做心肺複蘇的時候,不會有人關心你是休息還是工作。”鐘嚴說:“他們隻知道,你是醫生,在搶救患者。”
在專業領域和鐘嚴對抗,等同于雞蛋磕石頭,時桉不再犟嘴。
“急診科是半開放空間,每天人來人往,醫護、患者、家屬、記者,甚至是職業醫鬧團隊,你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時桉,你看患者戴有色眼鏡,救他們分三六九等嗎?”
“當然沒有。”時桉脫口而出,“絕對不分。”
“那你剛才在做什麼?”鐘嚴說:“再仔細想想,你應該做什麼。”
應該做到客觀、冷靜、公正,平等對待每一個患者。在有限時間裡,無限擴大搶救的機會和可能,不放過任何機會,也不浪費半點時間。
不是急診科無情,也不是醫生冷漠,是情感會牽動心腸、會影響判斷。
“我知道了。”時桉張開拳,松了口氣,“今天是我的問題,您罰我吧。”
鐘嚴并沒有下達處罰令,“以上那些,是作為你的帶教老師,必須傳達的内容。”
“至于下面的,是作為朋友或哥哥,想和你聊的。”
時桉:“聊什麼?”
“今天怎麼了,想起什麼了嗎?”
時桉來急診科三個月,幾乎每天去太平間,面對生死也不隻一次兩次。他能客觀分析突發情況,極短時間做出決策,就算是剛來那會兒,也不至于這樣。
溫暖空間寂靜無言,時桉三次嘗試開口,始終未能出聲。
鐘嚴無意強迫,“走吧,我送你回……”
“他在和我說話,告訴我他想活着,想見媽媽。”時桉張了口,“就像我小時候一樣。”
時桉永遠記得八歲那年,他被水吞噬全身,無法呼吸、恐懼痛苦,想永久地睡下去。
卻有個醫生不斷提醒他、呼喚他,告訴他“醒醒,不要睡”。
時桉的胸口被壓得好疼,他不能呼吸,周圍好吵。隻有醫生堅持不懈,逼他醒來,讓他睜眼,說媽媽還等他回家。
即将睡着的時桉想起了媽媽,如果他醒不來,媽媽一定會難過、會為他哭。可能也會把他的照片藏進抽屜,白天有多快樂,晚上就要用成倍多的淚水來填補。
他答應過自己,要盡快長大,用盡全力保護媽媽。
時桉顫抖着肩膀,鼻腔裡的鹹澀限制着呼吸,“我知道很荒唐,但我真的聽到了那個醫生的話。”
鐘嚴:“不荒唐,我相信。”
“我也聽到了男孩的話。”
“他說他害怕,他想媽媽。”
時桉的無助像在末日倒數,“他讓我救救他,他再也不去水庫邊亂玩,聽媽媽和姥姥的話,不再頑皮,按時回家。”
“都怪我,沒能救活他。”時桉感覺周身都是溺水的聲音,“你在就好了,當時如果有你該多好。”
“跟你我無關,是我也沒辦法。”鐘嚴放輕語調,“醫生隻是醫生,無法起死回生。”
“我該早點發現的。”時桉咬痛嘴唇,“為什麼連五分鐘都不給我。”
鐘嚴拍拍他,“你已經很努力了。”
“他還那麼小。”時桉抽動肩膀,“他以後怎麼保護媽媽。”
“想哭就哭吧。”鐘嚴輕輕刮過他的眼角,“不用忍着。”
“我沒哭。”時桉甩開他的手,手用力擦蹭,“我媽不喜歡我哭,我才不哭。”
實在忍不住,時桉背過身,揚起下巴,把鹹苦往心裡流。
“我盡力了,該做的都做了。”
“我會更努力,我不會氣餒。”
“不要哭,别讓媽媽擔心。”
沒事啊,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頭頂的白光燈蟄到時桉的眼,疼得他不敢睜、也不敢閉,隻能繼續安慰自己。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意外事故在所難免。不要哭,别做無意義的事情,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深呼吸……
頂燈霎時熄滅,世界黑暗無聲。
時桉的肩膀被人轉動,後腰受到向前的推力,随即又被纏緊。他闖入鐘嚴的胸膛,混着薄荷跟消毒水的味道。
被用力抱住,輕聲安撫。
“這裡黑,媽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