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的唇輕微地張開着,他不知陷入了如何可怖的夢魇之中,短促地低聲喘息。
那一瞬的滞息像是從指縫中逃出生天,再沒有被蕭楚捕捉到,他重新起身,目光逐漸從裴钰的眉目流轉到了唇,随後又回到了泛粉的脖頸,這讓蕭楚想到了許多次在帳中香暖,它仰起時也會帶着薄紅和細汗。
他最恨裴钰的地方是什麼?
蕭楚的刀都快劃破裴钰的皮膚了,可腦海裡卻無端冒出了這個問題。
他隻記得恨,隻記得自己讨厭這個人,但是為什麼恨,為什麼讨厭,一努力思考,記憶就變得含混不清,以至于頭疼不止。
蕭楚暗罵一聲,把刀随手甩到了地上,下了榻。
不管是什麼,裴钰眼下還是大祁的左都禦史,殺了他無疑是給自己掘墳,他在京州本就不得安生,不能捅這個簍子。
前世的情分如風吹雪,落到手裡隻會是刺骨的涼,這輩子既然還沒走錯路,那便是好事。
蕭楚站起來就感覺一陣耳鳴大作,捂了下頭,挑了簾子走出官房,那嗆人的脂粉氣終于散開了,隻是下邊吵吵嚷嚷的,聚了不少閑人散客。
他倚在闌杆上,撐着臉看向下面的那群人。
這處地方是水雲坊名氣響的酒樓,叫白樊樓,前朝故有,開了百餘年後生意就不景氣了,原本的東家撂了挑子準備回鄉種田,誰成想這酒樓被梅渡川買下之後給盤活了。
梅渡川是梅閣老的幺子,官宦之子本不能行商,大祁律法改了這條例後,梅渡川很快就冒了出來。
蕭楚細細觀察着。
今天鬧的事兒他記得,印象還不淺。住東一長街的禮部侍郎周學汝,因在春闱中收受富宦“名帖”,被裴钰午朝時當堂罵了一句“鼠尚有皮,人竟無恥”後,竟淚灑兩儀殿,後來百官私下都戲稱他“周無恥”。
這人拿了贓不說還心眼小,出了如此洋相後心中煩悶,就跑去白樊樓喝酒,不知是喝得多了還是怎地,竟然就直接暴死了,此後聽說周學汝家中人就常常遣人來白樊樓鬧事,今朝說酒中下毒,明朝說窩藏兇手,偶爾還會夾帶着罵兩聲裴钰。
上一世他沒摻和這事兒,主要都是裴钰親力親為解決的,似乎還自掏腰包撫慰了周學汝的妻小。
沒等他多思忖,就從别的房出來了個衣衫甚少的男人,臉上桃紅李白地抹了粉,頗有些脂水漲膩之感。
白樊樓雖然看着騷得很,但的确不做皮肉生意,裡邊的姐兒哥兒嘴甜腰軟,卻是隻哄人不賣身的,這人估計是被喊去作陪的清客。
清客是個眼尖的,蕭楚雖沒穿什麼錦衣華服,可他瞧見了那兩枚耳墜,便料想是個有錢的主兒,立刻軟着身子撲到他身上,嬌聲問道:“公子,玩得可開心呀?”
“開心,開心。”
蕭楚笑着擡手把人攔在了身前,信口胡謅。
“裡頭那人翻浪太狠,我受不住了,你進去同他說,蕭公子喜好明珠得雙,他下回要是想玩得爽,就多帶個人來。”
清客哪曉得蕭楚說話如此直白,登時面色一绯,手指點着他的肩,嬌嗔了一聲後就扭進了裴钰那間官房。
蕭楚幸災樂禍地看着他的背影,啧聲道:“謙謙君子也有落了凡俗的時候啊。”
何況是裴钰呢?
不過他沒等到官房裡裴钰的怒吼,餘光就瞄見底下一個熟悉的身影,人堆裡擠着位個子不高的年輕人,膚色有些深,正和一群小娘子争論不休。
小娘子以為他也是來鬧事的,揮着帕陰陽怪氣道:“公子,白樊樓是天地良心,怎麼當了個蟻子官,就跑來啃咱們的肉呢?”
年輕人一臉莫名其妙:“什麼椅子,我方才問你的話你沒聽見?侯爺就在白樊樓裡頭,把人放了!”
白樊樓的嬷娘撐着腰走了出來,沖他喊道:“什麼侯爺,這兒給錢的都是爺,你找哪個來都不管用!”
兩撥人各說各的,雞同鴨講,年輕人便以為酒樓這是不願放人,登時一拍案,指着嬷娘說道:“我知道,仙人跳是吧,這盆髒水算你們潑錯人了!”
來鬧事的人一聽,以為他是跟自己一夥的,頓時湊上來幫腔:“就是啊,把東家叫出來,這白樊樓做毒給人吃還不讓人說了!”
蕭楚抹了把臉,有些不想上前去。
這個看着就智短的蠢貨就是他從雁州帶來的親衛之一,名叫明夷,年歲要比自己小上一點,最初是看中他身手不錯,就是腦袋不太靈光,是個棒槌。
“聽好了——”
明夷挽起袖子,大喊了一嗓子,吵嚷的人群瞬間靜默。
“蕭楚,壓根不喜歡女——”
“人”字兒還沒喊出來,蕭楚已經竄下了樓,沖上去一把捂住了明夷的嘴,帶着他強行擠出了人堆。
“唔……誰……老子……!”
蕭楚有意堵着他氣,狠聲笑道:“真會給我長面!”
明夷憋得小臉通紅,不知嘟囔了些什麼,蕭楚也懶得去聽,拖着人到街上後才松了手。
待明夷一口氣終于上來,趕忙連珠炮似地說道:“主子,你可算肯出來了,府上那姓王的管事挂了根繩兒在膳廳,說要上吊了!”
上個吊而已,本侯還剛上過天呢。
蕭楚跨上馬,垂眼看向明夷,言簡意赅道:“走。”
明夷撐着膝大喘着氣:“去……去哪啊主子?”
“回府,遛鳥。”
明夷一頭霧水:“鳥?”
蕭楚沒搭理他,打着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