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這兒他就卡殼了,羞紅了耳垂,低頭抓着衣襟,聲音越來越輕。
蕭楚聽出了其中的怪異。
他聽過的戲不說千也有百,這夥計的唱詞簡直不堪入耳,完全夠不着梨園班子的邊,他自己上去唱兩句沒準都要比這人好聽。
這出戲恐怕别有洞天。
裴钰“唰”地一聲合上了扇,沉聲打斷道:“唱得不錯,放在白樊樓倒是屈才了,不如……”
他的話沒說完,清倌就像是聽到了什麼恫吓之詞,驚恐萬狀地看向裴钰,随後朝着他急撲過去。
蕭楚被他這動作一驚,下意識摸到了身側佩刀的位置,可是手下一空,這才發現今日竟沒帶雁翎刀!
好在清倌隻是撲倒在了裴钰跟前,他就像張薄紙似地摔在地上,漏出了戲服下邊的一小截皮膚,盡是淤紫,他看着裴钰,好像低聲說了句什麼,蕭楚沒聽分明。
“唱啊——”
梅渡川拿筷子翻烤着割肉,突然擡高了聲音。
“不是唱到領扣松,衣帶寬了麼?這光唱可是不行,戲得演啊,在二位大人面前演得不好,我還如何留得你們呢?”
聽到梅渡川這句話,那夥計身子明顯地一顫,随後咬咬牙,攥緊了拳,快步跨到清倌身邊,抓着人的腳腕把他從裴钰身邊拖走,清倌驚叫了一聲,想去拽桌腿,可夥計不知哪來的力氣,硬生生把人拖回去好大一截,随後跨坐到他身上,擡手就要去解衣衫。
什麼領扣松、衣帶寬?這大概是要二人當着他們的面演一出“遊園春夢”,褪衣合歡,這怕不光是下流了,堪稱變态。
但放在梅渡川身上,這種手段就沒什麼奇怪了的,他就是個下作的人。
前些年蕭楚剛來京的時候,梅渡川還給裴钰下過藥呢,若不是當時蕭楚大發慈悲救了人一把,恐怕連清白都要保不住。
裴钰猝然起身,将折扇往桌上一拍,拍得桌面顫動,連帶着幾個碟子都摔落在地,發出脆響,夥計被這響動吓得動作一滞。
他斥聲道:“梅渡川,你惡不惡心?”
見裴钰成功被激怒,梅渡川也站了起來,擡高聲音道:“小裴大人這話怎講,我這是替您辦事兒啊。”
說罷,他就走到清倌旁邊,一腳把他身上的夥計踹開了去,他半蹲了下來,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無不陰毒地說道:
“他昨日敢摸都禦史的腰牌,明日就敢套身紫袍去上朝,我憑什麼不能罰他?原本這出戲我要他在外頭的幾百号人面前演,今日我就喊了個打雜的操他,這還不算心慈手軟?”
說罷,他用力捏住了清倌的臉頰,咬着牙狠聲道:“我怎麼教你的,可還記得?”
清倌嘴唇都在發顫,連連點頭,掩了掩衣袖,爬起來端伏在裴钰跟前,捧住了他的靴子。
他說話的嗓聲帶着些哽咽:“昨日耽誤了大人的時辰,合該掌嘴,大人打我吧!”
裴钰收了收腳,清倌就往前又爬了一步,聲音更嘶啞了。
“大人,大人打死我吧,千……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打死我吧!”
這句沒說完,梅渡川信手夾了塊碳木就砸過來,那上邊還冒着火星子,摔到清倌的肩上直接燙穿了個洞。
碳木灼着肉粉的皮膚,清倌低低悶哼一聲卻不敢叫痛,還是繼續跪伏在地上。
梅渡川笑罵道:“賤種,裴禦史什麼身份,你想髒了人家的手?”
裴钰還是沒說話,面色極沉。
梅渡川一個商賈,今日喊來這清倌唱淫詞豔曲,竟還要他們在人前交.歡,這放在京州那群玩客面前沒準是個惡俗情.趣,在裴钰面前,就是明擺着的羞辱。
“裴大人,此人犯了律法,是要被殺頭的,但既然裴大人菩薩心腸,不如就以手代命,砍了這伎子的手,哪隻手摸的腰牌,就砍哪隻——”
梅渡川笑得更狂,拊掌說道:“兩隻手都摸了,那就兩隻手都砍了!”
清倌一聽,渾身都開始發抖,那嗚咽聲再也抑制不住,從喉嚨裡逸了出來,又去抓了裴钰的靴子。
裴钰的目光就停在那被燙卷了的戲服布料上,低垂着眼,誰都看不清他的神色。
如何選?
座上的蕭楚眯起了眼,隔着銅爐蒸出的熱氣兒看向裴钰,手不自覺地壓上了玉杯,慢慢撚轉着。
周學汝死了,梅渡川沒打算放過裴钰,這頓席恐怕隻是個開場。摸官差的腰牌茲事體大,砍去手腳,這都算輕的,裴钰若是真想追究這件事,把整個白樊樓都查處一遍都是可以的。
可若是鬧到衙門上,性質就變了。
梅黨和清流黨為何如今能相安無事,是因為梅知節坐在首輔的位置,而清流的裴廣則是次輔,這是兩黨之間微妙的一種平衡。
裴钰把這清倌提到衙門上,到時候就不是他“想不想鬧大”的問題了,梅渡川必然會找人借題發揮,以至于從民事牽扯到官事,最後會發展成為清流對梅黨一種無聲的宣戰。
京州的财庫還沒有從梅黨手中奪回,皇權就不會偏袒清流,此時宣戰,勢必會招來更強勢的反撲。
所以他不能這麼做,他隻能把人扣下,但這也有不妥。清倌是白樊樓的人,裴钰今日要私扣下這人,必然就得認了梅渡川給他的這口羞辱,往後還會被诟病“以權謀私”。
裴钰愛惜羽毛,十分在意自己的名節,他會因小失大嗎?
蕭楚摩挲着玉杯,好像從上邊觸摸到了一絲裂痕,指腹貼着那裂痕緩緩地上下滑動。
裴钰,他會怎麼選?
“好啊,那就砍了吧。”
随着裴钰的這一聲,蕭楚的手也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