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陣一陣地下,天地灰蒙蒙的,像一場漫長到等不到天亮的噩夢。
7-11便利店紅綠色的招牌燈橫亘在雨夜裡,又跌進地面積水中。
席巍找到她時,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單手托着腮,垂着眼,另隻手捏着根簽子,百無聊賴地撥弄碗裡的咖喱魚蛋。
烏濃的長發半濕,有幾縷貼在雪白的脖頸上,她似乎終于感覺到癢,指尖勾着發絲撥到身後,接着又回到先前恹恹托腮的模樣。
仿佛是屋檐下一顆半明不暗的電燈泡,或者一朵任憑風吹雨打都懶得擺動兩下的鈴蘭花。
有種活着也行,死了也無所謂的、淡淡的厭世感。
往往這種時候,她都在琢磨些究極一生都琢磨不透的事。
比如,她那麼在乎的人,好像并不如她在乎他們那般在乎她。
有人走進便利店,提示音“叮”的一聲,打斷她思緒。
長柄傘擱進門口的傘筒裡,碰撞出悶響。
她下意識擡了眼,身前的落地玻璃反光,映出身後一排排貨架,和一道穿梭于貨架間的高大身影。
穿着黑色沖鋒衣,直筒褲。
就算看不到正臉,隻一個影子都帥得惹眼。
雲靜漪眨了下眼,确定自己沒看錯,擡頭望一眼收銀台上方懸挂的電子時鐘,再騰出手,從外套兜裡摸出一張7-11的購物小票。
前後時間相差不到五分鐘。
她不由得将小票捏緊,手在抖,指頭微微發白。
他拿了東西到收銀台結賬。
每掃過一件商品,掃描槍就發出“滴”聲,在安靜得隻剩雨聲的便利店裡,顯得尖銳刺耳,存在感強烈。
“一共是37塊。”收銀員說。
他掏手機,掃二維碼付錢。
接着,雲靜漪聽到他拿了東西,擡腳朝她這邊走來。
餘光剛瞥見他衣服下擺,一條幹燥的毛巾就飛過來罩在她頭上,像在模仿她甩他褲衩子。
雲靜漪被驚到,條件反射地縮了下脖子,很難不懷疑他在報複她。
但當他大手隔着毛巾,輕輕落在她頭頂時,那點懷疑又忽然煙消雲散了。
他右手勾着一袋打包的熟食,還捏着兩罐蘇打水,這會兒全撂在桌台上。
食指摳着其中一罐蘇打水的拉環,“咔”一聲,檸檬味的氣體刹那間沖出來,細聽之下,鋁罐中,氣泡洶湧複又消失的呲呲聲在響。
席巍把蘇打水送到她手邊,沒說話,兩隻手都按在毛巾上,不緊不慢地幫她擦拭發上的雨水。
動作稱得上溫柔細緻,竟沒把她頭發弄亂。
雲靜漪狐疑地蹙了下眉,原本就在胡思亂想的小腦袋瓜,因他一通操作,而更加迷惑不解,亂成一鍋攪不動的漿糊。
“你……”她太慌亂無措,語言系統近乎崩潰,“你幹嘛……跟出來?”
她自诩是個忍耐力很強,脾氣很好的人,從小到大,鮮少跟家裡人頂嘴吵架。
就算以前也有過摔門而出的時候,但誰都在氣頭上,她不肯輕易低頭,她父母也不會追出來找她。
往往這種無意義的家庭戰争鬧到最後,都以她生完悶氣,繼續回家當乖乖女收場。
她父母很自信,認定沒有他們,她一個小孩在外面過不下去。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快就追過來找她。
叫她那顆憋屈到發酸發脹的心髒,跟被人一把握住似的,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跳動了。
席巍沒正面回答她問題,隻是說:“喝水。”
她沒動,大腦尚處于宕機中。
他懶得再說,直接伸手拿過那罐蘇打水,仰頭灌一口。
雲靜漪聽着他的吞咽聲,癟癟嘴:“那不是給我的嗎?”
“嗒!”鋁罐被他撂在台面,席巍重新開一罐蘇打水給她,長腿勾出台下一張高腳凳,迤迤然在她身旁坐下。
雲靜漪拿下蓋在頭頂的毛巾,于事無補地擦着被雨洇成深色的棒球服。
席巍欣賞了會兒她呆呆萌萌的蠢樣,“刷”一下扯開沖鋒衣拉鍊,三兩下就脫下來,扔給她,“穿上。”
“你不冷?”她看着他身上那件T恤。
“……”席巍沒給她多少猶豫的時間,作勢要拿回來,“不穿拉倒。”
雲靜漪即刻抓緊了沖鋒衣,“謝謝。”她說,脫掉棒球服,換上他給的外套。
衣服還留有他的溫度,味道幹幹淨淨的。
在她父母面前,席巍很有分寸,從來都不抽煙酗酒,也會注意避免留下難聞的煙酒味道。
她把拉鍊往上拉,小半個下巴都埋進去。
很喜歡濕冷夜晚,被溫暖外套包裹帶來的安全感……好像,有人在抱緊她。
雲靜漪端起蘇打水喝一口,潤潤幹燥的唇舌,手指感受到鋁罐的冰涼,躁動不安的心平靜了些。
雙唇嗫嚅着,問他:“你怎麼找到這的?”
“碰運氣而已。”他沒細說。
雲靜漪淡淡“哦”一聲,想了下,把咖喱魚蛋推過去,問他要不要吃點。
席巍沒跟她客氣,用了她的簽子,戳一顆魚蛋吃下去。
之後,兩人靜默的時間,被雨聲填充。
店裡在播放古巨基的《戀無可戀》,從“相處得太好,變情侶像注定”,到“跨出這條界線怎去善後”,字字句句,都是對情感變化的無所适從和無可奈何。
雲靜漪揉一把臉,強行打起精神,“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哪部分?”
“全部。”
從他突然造訪她家,到雲鋒否定她觀點,再到她摔門離家,他陪在這裡安撫她情緒……
全部都和她想象中的假期不一樣。
“答應你要克制情緒,不過激,不吵架頂嘴的……但我沒做到。”
她以為自己是個情緒穩定的淡人,能尊重世間所有不同的聲音。
但事實證明,她還是太理想主義了。
雖說在她家住了三年,但席巍到底是個外人,不方便評價她家人。
他捏着鋁罐,慢條斯理告訴她:
“我知道你現在很委屈。不過,有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在叔叔阿姨心裡,你肯定是最親近、分量最重的那個。你知道,人與人之間,越親密,越容易發生沖突。”
“這一次……你有自己的想法,并勇于表達,這固然沒錯。隻是叔叔阿姨可能沒來得及深丨入了解你的顧慮,就先急于表達他們的顧慮了。”
“你又不是真打算不婚不育了,或許,下次跟叔叔阿姨溝通的時候,可以換一下表達方式,避免正面沖突。你一向擅長思考,懂得對症下藥。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對策,對不對?”
語重心長說這麼多,見她低着眼沉思,席巍點到為止,拿開兩罐蘇打水,騰出位置,把他從家中帶來的那一袋熟食擺到她面前。
一次性飯盒的蓋子揭開,水蒸氣凝成的水珠滴落。
兩隻蘸了蔥姜醬油的雞腿歲月靜好地躺在裡面,還見縫插針地塞了幾顆牛肉丸和幾隻清蒸蝦。
“知道你今晚沒吃多少東西,出門前,阿姨特意讓我給你帶的。叔叔還交代我,一定要看好你,大晚上的,下着雨,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險。”
“真的假的?”雲靜漪半信半疑地看他。
想象不出自己那對從不低頭認錯的父母,居然會做出這麼溫情的事。